彭知縣撚著自己細細的長須, 不假思索的道:“本官來時見這天賜村村口的木棉花開得正好,便想起這麽一句:‘木棉花開, 處處紅花紅處處。’”
隨處可見的情景, 對起來並不算難,張皓方向來有些急智,聽罷脫口而出:“榕樹籽落,重重綠樹綠重重!”
“嗯。還算工整。”彭知縣點點頭,又出了一句:“靜泉山上山泉靜。”
王老大的孫兒王金匯指著學堂外的水塘道:“清水塘裏塘水清。”
“尚可、尚可!”彭知縣臉上笑容益盛, 對著韓景春點了點頭。
問話的主角張皓文還沒開口呢,倒叫這兩個孩子搶了先機, 韓景春一麵有些為張皓文著急,另一麵也還算欣慰,這些日子的功夫沒有白費,王金匯和張皓方也都算是聰慧的孩子,他們年紀大, 下次縣試說不定就得入場了, 在主考官彭知縣麵前露兩手也是好事兒。
彭知縣這時瞟了一眼張皓文, 見他神色淡然, 絲毫也沒有因為別人搶了原本屬於他的機會而焦躁不安,仍然站的直直的, 不僅心中一動,又出了一個對子:“荷花莖藕蓬蓮苔。”
張皓方、王金匯聽了,都抓耳撓腮的思索起來,這個對子可不是紅紅綠綠那麽好對的了, 七個字全都是草字頭,也不是他們生活中景色,其他幾人都在苦苦琢磨,半天沒有動靜。
也不怪他們對不上來,他們這小村子裏,哪有什麽荷花蓮蓬的?殊不知,這彭知縣原本是江浙人,這些年在這小島上做官沒法回鄉探看,心中卻一直對江南夏景念念不忘。
不過,在張皓文眼裏,這對子就沒這麽難了,無非是再想幾個能與之相對的草字頭的花嘛……他轉轉眼珠,便清聲吟道:“芙蓉芍藥蕊芬芳。”
“哦?”彭知縣臉上的表情和方才不同,明顯的露出了一瞬間的驚奇,隨即便響亮的笑了起來:“懷明呐,本官真沒想到,這麽短的時日,你這天賜學堂,已經是人才輩出了!哎呀,說到這裏,我又想起了一句……”
原本站在門外的差役、典史目睹這一場麵,又見張皓文相貌十分出眾,不禁對這孩子充滿了好奇。彭知縣還要出什麽句子讓他對?滿屋的人都緊張起來。隻聽彭知縣站起來把手一抬,指著韓景春道:“但以詩書教子弟!”
眾人馬上鬆了口氣,這上聯不算生僻,下聯應該是“不以成敗論英雄”嘛,一點也不難對,張皓方眼看就要出聲了,張皓文卻已經開了口,他自然知道“不以成敗論英雄”也可以對,但在如今的場景中,這一對又有什麽意義呢?彭知縣既然讚揚的是韓景春,那他也應該接著這意思說下去才對。
之見張皓文微微笑著,說道:“縣尊大人,學生以為,這下聯應該是‘更可善德濟蒼生’,學生信口亂說,還望大人指教。”
彭知縣看看韓景春,韓景春看看彭知縣,兩人相對大笑起來,彭縣尊擺著手道:“這頂高帽子,我彭某可不敢帶呀!”
韓景春望向張皓文的目光中有釋然,也有欣喜,緊接著道:“學生更是慚愧!慚愧!”
彭知縣快走幾步,來到張皓文麵前,又仔細低頭打量了他一番,見他雖說隻有六歲,那身板兒卻很勻稱結實,倒像是七八歲的模樣,他剛想要再好好誇讚幾句,卻聽學堂外忽然傳來了嘈雜的叫喊和腳步聲,“你兩個老實些!”
“放手!你個泥腿,看我爹來了,不好好收拾你們兩個!”
“好啊,知縣大人就在裏麵,你要收拾誰,不妨當著縣老爺的麵說說!”
張皓文心頭一緊,他爹和三叔把人從鎮上帶回來了!接下來的事情,就要看他和韓景春的了!
彭知縣聽見外麵亂作一
團,不禁皺起眉頭,喝道:“誰人在外喧嘩?!”
他聲音如洪鍾一般,一傳出去,外麵馬上沒了動靜,片刻才有個尖細的聲音嚷道:“大老爺,冤枉呐!”
張皓文趁機說道:“縣尊大人,聽起來百姓有冤情上稟,您駕臨我們這山野小村一次不容易,何不讓他們進來,聽聽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呢?”
彭知縣見狀,直覺事情並不簡單。他回頭吩咐了衙役幾句,眾人紛紛讓出一條路,將外麵的人帶了進來。
張皓文和韓景春交換了一個眼色,張家三兄弟都跟在韓景春身後走了出去。院裏果然是聲勢浩大的一幫村民,綁著兩個狼狽的年輕人提了進來。
那村民之中,領頭的當然是張傳榮和張傳福,在他們後麵站著明顯也有些不知所措,眼底一片烏青的張傳華,他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張皓文有些失望的看了一眼他這個二叔,張皓言和張皓方卻著了急,在張皓文身後交頭接耳道:“爹,爹這是怎麽回事?大伯把爹從鎮上帶回來了?”
張皓文趕緊回頭瞪了他們一眼,示意他們不要亂說話。兩個人馬上緊緊閉上了嘴巴,惶恐不安的四處看著,好在他們很快發現沒人注意到人群中的張傳華,隔壁陳家幾個高大的兄弟已經把他擋的嚴嚴實實的,還有村裏另外幾家人憤怒的站在一旁,七嘴八舌的數落著綁在地上的那兩個人。
“王栓兒,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我家阿誠給你們王家打短工,做的累死累活的,你們王家隻給他那幾個銅板不說,你竟然還騙他,拉著他到鎮上耍錢!一下子我們家就欠了你們王家五十文呐!大老爺,我娃兒年幼無知,都是被這王栓兒害的,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呀!嗚嗚嗚……”
另一人也憤然出聲道:“是呀!大老爺,這王家總是騙村裏的年輕娃兒到鎮上去耍錢,還假意借給他們錢,實際上都是利滾利的,沒幾個人還得起,最後不是輸光了田地,就是把兒女賣到他們王家……”
“竟有此事?!”彭知縣一聲喝,嚇得王栓兒在地上縮成了一團,他雖然常常在村裏吹噓,但實際上哪裏有見過什麽縣太爺呢?光是那青綠色的官服就晃得他兩個眼一陣發暈,加之大清早被張傳榮和陳家一幫人從賭坊裏頭揪了出來,現在都快暈過去了。
他旁邊跪著的也是一張熟麵孔,正是張皓文曾經見過的那名書生,王禎,這王禎雖然形容狼狽,卻比王栓兒鎮定多了,他直起上半身,扯著細嗓門道:“大人,學生有事要稟!”
“哦?你又是誰?莫非還是衣冠中人?”彭知縣看見王禎模樣還算齊整,心裏對他倒是沒有那麽厭惡,他抬起手對那些還在說個不停的村民比劃了一下,他們頓時噤若寒蟬,王禎則馬上得意的把頭一揚,晃了晃肩膀,開口道:“大老爺,您可不能隻聽那一麵之詞。小人姓王名禎字永祥,乃是潭牛鎮上一名童生。這位是我的族弟,名叫王栓。”
村裏人都沒見過這個王禎,見他口口聲聲說他是個童生,心裏不由得對他多了幾分敬畏,正在這時,門外又亂了起來,似乎是王家兄弟三個帶著不少族人來了,正圍在外頭,一聲聲的要縣老爺“給個說法”。
彭知縣心中不耐煩起來,讓王家派兩個人進來說話。不出張皓文的意外,來的果然是王老大和王老三。他兄弟二人一進來就跪在地上長揖不起,連聲道“冤枉呀!冤枉呀!”
他們來的如此之晚,肯定是合家商議過了。果然,王老三一起身就站在一側,狠狠瞪了王栓兒幾眼,手指頭輕輕一擺,做了個讓他不要隨便說話的動作。王栓兒見自己的爹和大伯來給他撐腰,馬上神色舒展開來,跪在那裏也不抖了,低下頭一副老老實實的模樣。
王禎見狀,繼續說道:“大老爺,小人就住在潭牛鎮上,
日夜苦讀以備下科道試。這幾日,小人的族叔父讓小人的這位族弟王栓來鎮上探望,差小人在鎮子上給這位族弟尋個鋪子做學徒。小人和族弟正在鎮上挨家問呢,不料走到長水街時,忽然衝出來這一幫天賜村的暴民將小人和族弟綁了,口口聲聲說我等挑唆他家兄弟賭博,讓我跟他們回去見官老爺。他們無憑無據,就敢仗著人多施暴,目無法紀,藐視朝廷……”
這王禎一口氣滔滔不絕說著,卻被彭縣尊開口打斷了,道:“王禎,你先停一停,你兩方的說辭,本縣已經了解了。這一位……”他指著方才幾人,道:“說你和王栓教唆鄉眾賭博,而你卻說你不曾進過賭坊,我問你們,你們可有證人嘛?”
“哼,這些無知鄉民……”王禎藐視的瞟了院裏的人一眼,說道:“大人呐,所謂三人成虎,他們向來欺我王家多錢財,一個個人又老實,因此才敢糾集而這一群人誣告我們,您不該問什麽證人——全村看不慣我們王家的人隻怕都會站出來作證,您應該問問他們有沒有什麽證據呀!”
“你胡扯!”“王家老實?奶奶呀!公雞都能下蛋了!”“王老三,你二兒子搶了我家三畝水田,你怎麽說呀!”
一時間院裏的村民們集體和王家清算起來,王禎眼中卻閃過一絲洋洋自得,越是這樣越顯得全村人都和他家有仇,他們的證詞,彭知縣自然是不能采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