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皓文跪在韓景春身後, 心情卻有些複雜,前一陣子陳擇梁吩咐過的陳家老四偷偷告訴張皓文, 王老三最近往王氏那裏的走動又頻繁起來了, 好幾次他還看見王氏在張家門口轉悠,不知道是要幹什麽。

張皓文回去無意間問了在張皓夏那裏說了幾句,張皓夏也上了心,前幾日她告訴張皓文,王氏瞅著家裏人少的機會來了幾趟, 結果也不是看張皓亮,而是把劉氏叫了出去, 倆人不知道嘀咕了些什麽。

雖然知道王栓兒娶皓春無望,王家不會善罷甘休,但張皓文也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可惡,又把主意打到家裏其他人頭上來了。

看來,既然事情的始作俑者是王老三, 不讓他徹底知道自己的厲害, 他是不會消停的, 更何況, 雖然張傳雲去年沒考上秀才,但隨著他身體好轉, 他更加肯定當時在背後打他悶棍的人,就是那該死的王老三!

新仇加上舊怨,張皓文打定主意,正好趁著彭知縣駕臨天賜村, 好好收拾王老三一次!

王家是村裏頭的大戶,如今王老大領著王家兄弟子孫都跪在路的另一邊最前頭,這邊就是韓景春和社學裏的學生們。人人不敢抬頭,隨著鑼聲越來越近,在王老大帶領下,路那邊都齊聲呼喊了起來:“天賜村民,拜見縣父母、青天大老爺!”

鑼聲戛然而止,還有一絲回音在樹下飄**。轎子緩緩落下,一位青袍銀帶的矮瘦男子從轎子裏走了出來,他麵色微紅,三縷細細的長髯,隨著風不斷飄來晃去。待他走近了,韓景春方才躬身行了一禮,道:“學生韓景春,這些就是天賜學堂的弟子,見過縣尊大人。”

“嗯……”彭知縣的目光從孩子們身上掃過,他第一眼就瞧見了張皓文。這是一個還不到總角年紀的孩童,生的麵白如玉,眉似綿綿峰巒,眼窩略有些凹陷,鼻梁高挺,五官立體的很。他一直端正的跪在地上,韓景春話音落地,他方才抬起頭來,不卑不亢的看向彭知縣,深邃的雙眸閃著耀眼的光芒。

彭知縣不禁一愣,心想,山野小村之中,竟然有這麽相貌出眾、氣度不凡的孩子,這一趟可真沒白來呀!轉念又想,這,應該就是和唐家結緣的那個張姓孩童了。

眾人大氣不敢出的跪著,卻見彭知縣駐足不語,心裏都犯起了嘀咕,誰知這彭知縣人雖矮小,聲音卻很洪亮,他忽然出聲道:“諸位父老,都起來吧!”

這一聲官威十足,嚇得不少村民腿腳更加動彈不得,彭知縣身旁的師爺、典史勸道:“知縣大人叫你們起來說話。”接連數遍,一村的人方才扶老攜幼的站了起來。

彭知縣是來視察社學的,自然也不會在村裏閑逛,他見過村中裏正和幾個裏老人,就讓韓景春帶著這一行人往社學走去。改造過的觀音庵年後又修整了半個月,一則是入學的孩子數目增多,原先的地方不夠用了,有些本在鄰村讀書的,新年一過,就決定來韓景春這裏求教,甚至原本住在鄰村,如今來天賜社學的也不在少數。

二則自然是因為聽說了彭知縣要來的消息,裏裏外外早就修葺一新,甚至還單獨蓋了一間祭祀孔子的齋房,李思過年時來看了一眼,說比鎮上的社學氣派多了。

彭知縣進了社學,其他村民想看熱鬧的都被擋在了外麵。隻聽裏麵彭知縣用他的大嗓門吩咐道:“韓秀才,叫他們各自坐好,如平日一般,本官想聽一聽,你們這社學平日裏是如何教課的。”

“哎,聽說縣尊大人這次是來選神童的,你說我家老二有沒有戲呀?”

“嗬嗬,你家老二?學問如何咱不知道,就那鐵黑的臉,一個塌鼻子,縣尊能看上他那才叫稀罕呢……要選也是選我家小五兒!”

“就你們,誰敢跟老張家的寶兒比呀

!……”

不知道是誰這話一說出口,其他人都不吱聲了,麵對著一個個臉色鐵青的衙役,小心翼翼抬著頭,蹺著腳又往裏頭瞅了幾眼,趕緊三三五五回家扛上鋤頭刨地去了。

明亮的學堂裏,韓景春正在和學生們一問一答。雖然知道縣尊大人不感興趣,但韓景春還是如平常一樣從最靠裏的那些新學童開始問起。

齋房裏,包括張皓文在內的六個孩子肅然端坐,除了張皓文之外,其他人的眼中都混合著不安與希望——萬一縣尊大人賞識自己,他們就可以離開天賜村,直接前往文城鎮讀書,對於這幾個鄉下少年來說,這幾乎算是一步登天了。

不過,若是在縣尊大人跟前出了醜,那不但先前的努力都付諸東流,往後也很難在老師、同窗、家人麵前抬起頭來,這讓那些一心想出出風頭的孩子猶豫了。

張皓文心裏想的卻是另一樁事情。當昨晚他把聽來的消息告訴他爹的時候,張傳榮和李氏的臉上都流露出了難以抑製的震驚和憤怒。

張傳榮不敢自作主張,馬上叫來了張皓文的三叔三嬸,大家一起商量對策。三嬸手裏抱著快一歲的娃兒張皓廣,聽後憤憤的皺起了眉頭:“這個王盼蘭真是太過分了!他二伯也是的,唉!怎麽能上了這個當!”

周氏輕輕晃了晃懷裏剛剛睡去的孩子,接著對老三張傳福道:“他爹呀,寶兒說得對,你還是跟著大哥到鎮上走一趟吧,萬一家裏頭出了這事兒,這些娃兒們……都要跟著受牽連呢!”

“可不是嘛!”張傳福也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要不是二哥整日沒事兒就到鎮上去晃悠,總嫌家裏頭來錢慢,想一眨眼就發個大財,王盼蘭能說得動他?!還有二嫂子,聽見風就是個雨,這麽拎不清,往後肯定要拖倆娃兒的後腿呀!”

“好了好了,”張傳榮揮揮手,打斷了兩口子的埋怨,道:“我看這事兒,還是得多叫上些信得過的人一塊去,人越多越好,那是啥地方,就憑咱兄弟兩個,到時候不讓人轟出來就怪了。”

他頓了頓,又道:“還有啊,韓夫子那兒,也得通個氣,到時候在知縣麵前還得讓他給咱們說說好話,人家到底是秀才公,見了知縣不用跪,遞個帖子就能進縣衙的,有他一個,能頂的上王老三那一窩子!”

“爹說的沒錯,”張皓文在一邊讚成道:“必須得告訴先生,到時候讓他給咱們做個證,就說二叔不是真心去的,是幫著村裏捉壞人呢。”

“好!好!就這麽定了。”張傳福拍了拍手,兩兄弟一前一後走出房門,直接找韓景春去了。

現在,他們應該已經找到二叔了吧。張皓文估計著時辰,冷不防韓景春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對彭知縣道:“這是張皓文,今年六歲。”

張皓文忙站起身,對著彭縣尊恭恭敬敬一揖:“小子張皓文,見過縣尊大人。”

彭知縣方才已經拿著四書隨便考問了王老大的孫子王金匯幾句,見他雖然並非特別出色,但舉止彬彬有禮,也是個不錯的苗子,而張皓文的大哥張皓言更是為人穩重,經義背誦也很紮實。對於這些剛過十歲的小孩,他沒有太大的期望,對韓景春的“教育成果”還算滿意。

如今四海升平,仁宗、宣宗都和野心勃勃,好大喜功的成祖不一樣,都是守成之主,對外減少了用兵,對內則穩定民心,發展生產,大力選拔人才,這社學的創辦和推廣都是不小的功勞,三年考滿,自己說不定就有離開這窮鄉僻壤的機會了。他還是兩榜進士出身呢,可不想在這瓊州島上呆一輩子。

不過,今年他的運氣似乎出奇的好,文教鎮前兩年就出了個格外聰穎的神童,整個瓊州島上都傳遍了他的事跡,彭知縣已經上報府衙,破格免了他的考試

,將他補做了文昌弟子生員,若是好好培養,將來說不定能鄉試奪魁。再看看眼前這幾個孩子,往後不敢說,考個秀才應該還是問題不大的。彭知縣想到這裏,心中不禁有些欣喜起來。

再一看張皓文,彭縣尊更是高興,不過,他表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嗯”了一聲,平靜的問道:“小子,你才六歲就開讀四書五經了?你是幾歲開蒙的呀?”

張皓文拱書認字了。幸賴先生抬舉,還有我這兩位兄長提點,去年便和他們一起入了這齋房,開始讀《大學》、《中庸》、《論語》,如今《孟子》剛開了個頭,四書還算不上通讀呢。”

“不錯,不錯,”彭知縣回頭對韓景春道:“懷明呀,你這學生年紀雖小,倒是性格沉穩,不驕不躁的,是個可教之才。來,我先說幾個對子,你對上一對吧。”

說罷,又看了看齋房裏其他人,道:“畢竟這張皓文方才六歲,他若是對不上來,你們幾個也可以試試。”

這一下,說的另外幾人眼睛裏都放起光來,他們每天放學前都會練習對對子,這在知縣麵前表現的機會,自然是誰都不想放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