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皓文對帕石笑了笑, 說道:“雖然咱們素昧平生,但是, 你一開始見我們淋雨, 就肯讓我們進屋避雨;後來見我在你們的集會上站了出來,你明明知道我的來曆,卻沒有開口戳穿;還有方才……”
他伸手一指唐娟,道:“奧雅都讓你帶走她,顯然是知道你會保護她, 看來,你們族裏的人意見不一, 有些對漢人仇恨更大,有些卻像你一樣,並不是一心要跟漢人打仗的。”
“唉!”帕石又歎了口氣:“誰想打仗?都是被逼無奈。我們是從瓊州南邊來的,那裏有山嶺,有大海, 海底盛產珍珠, 鎮守的官兒見我們那裏糧食收成不好, 交不上糧, 就幹脆不讓我們種地了,每年都派兵押著我們黎人下海采珍珠, 因為我們常年生活在那裏,水性比他們好得多。可采珠是極其凶險的事情,往往有去無回。下海采珠之前,我們都要和家人訣別, 而守在船上的人隻要是看見水麵飄上一絲鮮血,就知道……就知道下去的人已經被魚吃了。”
說到這裏,帕石憤怒的攥起了拳頭:“我們一個村子,年輕能下海的已經死了快一半,那姓高的官兒還不滿足,抓了我們的女人孩子,逼著我們下海,我們實在無法忍受,就一哄而上,殺了官兵和那個縣令,集結附近十幾個村子反了!”
說到這裏,他低下頭喘了口氣,接著道:“誰知,這消息傳到瓊州,瓊州附近,還有五指山的黎人也開始陸陸續續結成隊伍,和官府作對,官府就把罪名都安插在了我們頭上,派了許多官兵去抓我們,我們隻好躲進山林,一路往北跋涉,好在瓊州山嶺多,黎人也多,不少人沿路接應,跟隨的人越來越多了……”
“……所以你們就殺到這兒來了?”方捕快問道。
“說是殺,其實是一路逃避官兵的追趕。”帕石道:“我說了,我們的族人除了帕風他們幾個鐵了心要和官府作對,其他的人都隻想再回到家鄉,好好生活。可是……可是我們已經造反了,現在……現在想回去也不可能了!”
“這……這也不是你們的錯……”唐娟經過一陣休息,已經鎮靜了多。她同情的看著帕石,勸說道:“錯的是那些貪官,不如……不如你們主動向官府自首吧?!你們走到這兒容易,再往瓊州裏頭走,可就都是官兵了,我聽說,還要從瓊州島各縣調兵呢!到時候,你們都被圍在這兒,也跑不掉了呀!”
“不能自首!”帕石說到這裏,忽然有些激動:“前兩年瓊中黎人造反,官府調了廣西的狼兵上島一番屠戮,無論男女老幼都砍了頭。我們的族人就算死在自己人手裏,也不能遭受這樣的侮辱!”
張皓文覺得帕石說有道理,但或許如果他們手上有了足夠的籌碼,是可以試著和官府談一談的,畢竟看瓊州官府的陣勢,應該對這次黎人造反也很頭疼,如果能早日結束這種局麵,對兩方都是一件好事。
“好了,事情的經過我已經了解,再說說方才他們提到的探子和姓王的漢人的事情吧。”張皓文接著對帕石說道。
“說到這個……”帕石皺起了眉頭,接著道:“一直以來官府都不信任我們黎人,屢次派探子來查看我們的動向,從我們這裏刺探消息。至於姓王的漢人,是上個月我們繞過文昌附近的時候,族裏的人救下的而一名漢人,他雖然不會說我們說的話,卻不知為何說服了奧雅都,讓奧雅都以為他知道奧雅都幾十年前失蹤的妹妹阿綾的消息。奧雅都就同意了他的請求,讓他跟著我們的族人一起往瓊州走。誰知道後來……”
“後來他去瓊州告密了,是嗎?”張皓文問道。
“沒錯!”此時幾人圍坐在院子裏,帕石非常憤怒的站了起來,低聲道:“這個忘恩負義的漢人!我們還沒進瓊州的時候,瓊州的黎人派人來給我們
送信,說明了他們的地點和聚集的地方,誰知這王禎不知怎麽打聽清楚了這些之後,當夜就逃跑了,後來……要和我們匯合的黎人遭到了官府的襲擊,隻有一小部分活著跑了出來……”說到這裏,帕石一副心痛和難過的神情。
“王禎……果然是他!”張皓文冷笑了一聲,隻有他才幹的出這麽背信棄義,厚顏無恥的事情,不過,他又不懂黎語,到底是誰把具體的情報告訴他的呢?
“你們族裏……”張皓文斟酌著道:“還有官府的探子。”
“沒錯!奧雅都也是這麽說的。”帕石道:“可是……現在族人本來就一個個心神不定,奧雅都說了,不讓我們互相猜疑。”
“嗯。老人的話也有道理。”張皓文說,“不過,如果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你們不是仍然很危險嗎?這樣吧,你告訴我,你們族裏都有誰會說官話?”
“會說官話的人其實不少,但都是隻會一點,會的多的,除了我以外,還有帕風,因為他先前也被族裏派到黎漢混居的地方住了好些年,對漢人的官話和生活習慣都很熟悉。另外一個,就是奧雅都的孫女兒拍依,她年紀還小,今年十五,總覺得漢人的事情都很新鮮,常常跟我和帕風打聽。”
“帕風……帕石……你們是兄弟嗎?”唐娟好奇地問道。
“不是。”帕石搖了搖頭,“這是我們黎人的規矩,男人稱作‘帕’,女人稱作‘拍’,後麵這個才是我們的名字。至於姓氏,我們一個村子隻有兩大‘番茂’,就是家族,姓氏一般稱呼起來是不用的。比如帕風,他的姓其實是拉海,我的姓是德旺。帕風和奧雅都是一家人。”
唐娟滿意的點了點頭,張皓文卻思索起來,要想把具體的情報向王禎說明白,隻懂一點官話是不行的。那麽,肯定是這三個人中的一個。至於他們是長期向官府送信,還是被王禎說動而臨時起意,這個一時半會張皓文就弄不清了。
“帕石,你是怎麽會說官話的?”張皓文忽然問道。
“哦,我啊,哎,我曾經娶了個漢人的婆娘,就慢慢學會了官話。後來……後來她得病死啦。”帕石似乎還有些傷感,低下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他們正說著,忽然院門處響起了輕輕的聲音,這聲音好像是敲門,卻又不是那麽理直氣壯,仿佛是在試探似的。
“有人來了!”帕石警惕的往外看去,示意其他幾人趕緊進屋,然後自己站起身,往院門處走了兩步,用黎語問道:“是誰?”
半晌,門外響起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帕石,我想來看看那個女孩。”
“拍依,這麽晚了,你快回去吧。”帕石絲毫沒有開門的意思。
拍依?屋裏的張皓文一聽,這不就是奧雅都的孫女兒嗎?他一心弄清這個村落裏的秘密,這個女孩兒,他也想快點見上一麵。
於是,他走出屋子,來到門口,對帕石道:“可以讓她進來嗎?”
黎人之間並沒有像漢人那樣從七歲起就男女大防的觀念,方才在林中空地上,女子們也和男子一起圍聚在火堆旁呐喊著,而這個族裏最受尊敬的是一個老婦人,張皓文懷疑黎族甚至還保留著某種母係氏族社會的傳統。
“你不讓我見一見她,我是不會走的!”拍依的敲門的聲音大了,語氣也越來越堅定。
帕石略一猶豫,抬起手來慢慢拉開了門閂。一個和張皓春差不多大的少女穿著布衫,梳著長長的發辮,靈巧的從門縫裏一閃身鑽了進來。當她看見站在帕石身邊的張皓文的時候,楞了一下,道:“是你……”
“帕石?”這叫做拍依女孩抬頭望著在一旁站著的帕石,問道:“他真的是神靈嗎?”
帕
石不置可否的“唔”了一聲,對女孩道:“你不是要看唐家小姐嗎?她在屋裏。”
拍依有些好奇的回頭看著張皓文,遲疑的往屋裏走去。帕石卻和張皓文一起留在了屋外。這時,唐娟從屋裏走了出來,她驚奇的看了看拍依,又看了看站在院門處的張皓文:“你……你們兩個很像呀!”
張皓文看見拍依的時候,心中對她也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熟悉感。當門打開的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見到了年長一點的張皓夏呢!自己的奶奶真的如那位“奧雅都”所說,也曾是這一族黎人中的一員嗎?
趁著拍依愣神的功夫,張皓文走上前去,開口問她道:“你會說官話嗎?”
“咦?你也會說官話?!”拍依對張皓文的印象還停留在“嘎嘎嘎”上,聽見他吐字清晰的開了口,不禁嚇了一跳,抬手不停地撫摸著自己的胸口。不過,她看了看唐娟,又看了看張皓文,對這兩個漂亮文靜的孩子很有好感,想了想,反問道:“你不是神靈,你是從哪兒來的?”
無論是帕石還是唐娟都沒來得及問過這個問題,拍依一開口,他們兩人的目光也都停留在了張皓文身上,沒錯,這個孩子忽然出現在這個村子裏,但從他露麵的那一瞬間,所有的事情都因他而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