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臣一邊暗自思索, 一邊看似不經意的問著張皓文家中的境況。張皓文也沒有隱瞞,將自己家後來養雞買到瓊州各地, 又做起了布匹生意等等一並告訴了唐臣, 唐臣表麵讚揚著張皓文有生意頭腦,心裏卻早已驚訝的無以複加了。
張皓文離開唐府的時候,外麵天色一片漆黑,府城街方向傳來了人們的喧鬧聲,他心念一動, 來到了靠海的沙灘上,隻見那裏聚集了不少百姓, 人們手持一柱柱香,圍成了大小不一的圈子,他們點燃手中的香或是蠟燭,用水果、花朵拜祭著月神。
對於瓊州人來說,出海離島都是很凶險的事情, 所以他們往往會借此機會祈禱出入平安, 同時在沙灘上賞月觀海, 在這熱鬧的氣氛中, 張皓文卻想起了那兩句詩——“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回家!張皓文對那個小村子的思念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烈, 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了!
……
“……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 得誌,澤加於民;不得誌,修身見於世……”韓景春讀到這裏一頓,對幾名少年略一示意,下麵的人齊聲繼續背誦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嗯,這《孟子》一書比起《大學》、《中庸》、甚至是《論語》來,不僅篇幅長,內容也更深一些,向來若是碰上《孟子》中的題目,作答起來就不那麽容易了。譬如‘達則兼濟天下’一句,若是破題,你們幾人如何做?都說來聽聽。”
瓊州島上向來少見料峭的春寒,隻有陣陣春風,吹拂在天賜學堂院子裏點綴著絨絨新綠的枝頭,在屋子裏認真聽著韓景春講解《孟子》的學童們,卻已經不再是一下課就追逐打鬧的小孩子了。眼下正是宣德六年年初,張皓文已經滿了八歲,虛歲九歲。過完年縣裏貼出告示,二月十八,是文昌縣舉行三年一度的縣試的日子。
“皓文,還有一個半月就要考縣試了,平日裏怎麽也不見你準備呀?”雲板敲響,學童們紛紛走出了社學的大門,張家兄弟幾個一起往外走著,張皓言好奇的問張皓文道。
“人家寶兒還用準備什麽?”張皓方又在一邊接上了話:“知縣大人都要求著寶兒辦事的呀,說不定早就把寶兒暗地裏定為縣案首了。”
“皓方,這話可不能亂說!”張皓言聽見張皓方又酸溜溜的嘀咕起來,剛板起臉想斥責他幾句,張皓文已經開了口:“二哥,你想說什麽?知縣老爺壞了縣試的規矩?!萬一叫人聽見,咱們幾個都不用考了,這責任你能承擔嗎?!”
“就是!你要再亂說一句,看我回去不讓爹打斷你的腿!”張皓言聽了張皓文的話也怕了,語氣比方才嚴厲了許多。
“哎呀,哥,我知道了,這不是沒別人嘛,你瞎操心什麽?”張皓方自知沒趣,訕訕的辯解了幾句,又故意扯開話題道:“哎,對了,皓亮呢?怎麽沒見他?最近他總是受欺負,打又打不過,淨給咱們張家丟人!”
“哎喲,怎麽把他忘了?”張皓言也是滿腦子縣試,忽然間發現方才張皓亮沒有跟他們幾個一起出來,三人又轉身往回走去,還沒到門口,就聽見旁邊林子裏傳來了張皓亮的哭泣聲和辯解聲:“我、我哪有銀子啊!”
“你沒有,可以找你爹要,不成的話,還可以找你娘要呀,聽說你娘這回嫁的不錯,雖然是給人做小,但到底不用待在咱們村裏受人白眼啦,哈哈哈……”
“你胡說!”張皓亮的聲音忽然尖利起來,隨即就伴隨著對方“哎呦哎呦”的叫喊聲。
“這小子敢打我?!仗著張家有幾個臭錢,了不起了呀?揍他!……”林子裏的人話音未落,就抱著頭四處逃竄起來。原來
是張皓文兄弟三個及時趕到了,他們撿著地上的石頭、泥塊劈裏啪啦的衝著那幾個欺負張皓亮的孩子扔了過去,頓時就砸的他們哭爹喊娘,屁滾尿流。年紀最大的張皓言站出來衝著他們喊道:“再敢欺負阿亮,我們三個揍死你!”
“皓亮,你沒事吧……”張皓文剛走過去伸手想拉張皓亮,張皓亮忽然從泥潭裏坐了起來,把張皓文的手一撥:“不用你管!嗚嗚嗚,不用你們管我!”
說著,他連書簍都不要了,爬起來一邊哭一邊朝樹林外跑去。
“瞧瞧他,沒出息!”張皓方不屑地搖了搖頭。
張皓文知道張皓亮這段時間日子過的不太好受,他如今和自己一樣八歲了,正是敏感的時候,自己有張傳榮、李氏和兩個姐姐疼愛,去年三月李氏還給他添了個弟弟,起名張皓廣,現在也快一歲了,所謂家和萬事興,布匹生意越做越大,雞也越養越多,光去年一年,除去給金雞嶺奧雅都他們提供織機、購買棉花,還有瓊山的店鋪、雇傭夥計們的成本,光是棉布他們大房就淨賺了四五千兩銀子。其他幾房還有已經成親的陳擇梁、張皓春夫婦各自分的的紅利也都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更不用說自從去年春天開始,張皓文就把自己整整一冬在空間那塊地上嚐試著種出來的作物推廣到了自家的田地裏,雖然一開始張傳榮還有些將信將疑——別的他相信張皓文,可種地這事兒,張皓文從小都沒幹過,他不知從哪裏弄來的種子完一部能長出東西來,那不是白白浪費了地,少產了糧食嗎?但到了秋天,豐收的瓜果、蔬菜一擔擔挑到集市上,轉瞬就被一搶而空!
其實,張皓文去年隻不過還是很保守的“試種”了幾樣東西而已,其中,包括蜜瓜、水瓜、四角豆、莧菜、茼蒿……這些都是原本村裏就小規模種植過的東西,隻不過在空間裏收獲的種子再種回去,會長的更茂盛,產量更高也更鮮美可口。張皓文不是不想種他記憶深刻的板栗紅薯、甜糯玉米、辣椒、胡椒、香蕉什麽的,但當地人對新的食物接受度並不高,他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和精力來向大家普及這些東西的好處,現在,他暫時沒有這麽多的時間,這些計劃隻能暫時放一放了。
不僅是大房,現在張家每一房的收入都足以讓他們在這小小的天賜村過著富足的生活,可是對於張皓亮,這大概永遠也沒法補償王氏的離開給他帶來的打擊。如今全村的人都知道王氏嫁到了瓊山一家富商家裏,不過,沒人知道她嫁的到底是誰,因為是給那家做不知道第幾房小妾,對方隻是派了幾個人來一頂小轎把她抬走了,王氏的娘沒少明裏暗裏吹噓自己的女兒換來了多少彩禮,但卻絕口不提對方的年紀和王氏離開前在張家四房院門口哭了半天要見張皓亮的事實。
盡管張皓文對張皓亮頗為同情,但他知道,人生有些坎兒是別人沒法幫忙跨過去的。至少現在他衣食無憂,還可以去學堂,總比先前每日兩頓永遠都煮不熟的拌著野菜的雜糧飯、像張傳榮和張皓言那樣不到十歲就要下地,一天到黑累的連腿都站不直要好得多。
“張皓方,為師這也是為了你好,你雖然也作了幾篇八股,但你四書讀的並不紮實,文章的理法也不甚清楚,為師當年頭一回入場之前,少說也做了幾百文章,讀的程文更是不下千篇,你今年才十二歲,往後還有的是機會,為何必須得今年去考呢?”
眼看縣裏的告示已經貼出來幾天了,韓景春開始和天賜村的裏正、各家族長商量起了給今年應考的學童報名的事情。天賜學堂第一次送學童去考縣試,村裏的大人簡直比應考的孩子還要激動。雖說村子裏現在的情況想送幾個人去考都可以,但依韓景春的意思,能夠正兒八經做上幾篇八股的,也隻有張皓文、張皓言、還有王金匯三個人。雖然韓景春完全是根據現實情況提出的建
議,但卻也正好照顧到了村裏現在勢力最大的王家和張家兩家的臉麵,不過,韓景春也說了,如果誰家的孩子一定要去試試,見見世麵,他也不反對。
誰知道,張皓方一聽就不幹了:“……為什麽?為什麽皓言能去?皓文才八歲他也能去?我就不能去呀?我和他們一起開讀四書,雖說文章沒他們作得多,但……但先生你本來平時讓我讀書的時候多,做文章的時候少,現在又說我做的文章不夠……”
韓景春見他死活不服氣,也不再勸說了。他想了想,把本來已經伸出來的戒尺收了回去,歎了口氣,道:“好吧,既然你想去觀場,我也不攔你,那就隨你大哥一起去試試吧!”
張皓方這才滿意的坐了下來,聽韓景春講起了報名的具體事宜。其實,這些東西韓景春早就和他們的父母商量過,都已經準備妥當,打算過兩天就帶著他們一起到縣衙門裏放去填寫報名的材料,購買答題的試卷紙。
轉眼時間飛一般的過去,二月十八仿佛在他們翻過幾頁書的功夫,就悄然無聲的到來了。天氣回暖不少,不少人都換上了輕薄的棉袍。張皓文他們兄弟三個在張傳榮的帶領下,提前一天就來到文成縣住進了客棧,等待第二天黎明入場參加他們科舉人生中的第一場考試。
張皓文並不緊張,但眼前的場麵還是讓他頗為驚訝,作為童子試的第一關,文昌又不是那麽富裕的縣,這次考試的場麵可以用混亂不堪來形容,數百的考生提著裝滿文房四寶還有散發著各種氣味的食物的長耳考籃堵在縣衙門口,其中有剛到總角的小孩子,也有白發蒼蒼的老人,每個臉上都流露出一絲不安的神情,彭知縣高坐在縣衙門外的一處臨時搭建的台子上,天光微亮時咣咣幾聲鑼聲,彭知縣那極有辨識力的大嗓門當空響起:“不得喧嘩!開始點名入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