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兩人見狀, 也沒了吃飯的心情,跟著一起往書院外走去。那扇小門虛掩著, 一推就打開了, 當看到眼前一片田地的時候,張皓文有些驚訝,他隻知道後麵是唐家的義田,卻不知這田地竟然如此廣闊,幾乎占了小半個村子。

張皓文才剛離開天賜村沒有多久, 望著稻田和在田埂上忙碌的人們,張皓文心頭生出一股熟悉感, 忍不住停下腳步,深深吸了口氣。比天賜村略感濕潤的空氣中,充溢著即將成熟的稻麥的淡淡清香。

在他們前麵的丘洵也愣住了,腳下越走越慢。聽見身後邢恕的喊聲,他回頭看了看, 再一轉身, 卻險些撞到迎麵走來的一位老者身上。

“哎呀!老人家, 你沒事吧!”丘洵嚇了一跳, 趕緊伸手攙扶。

“無妨、無妨……”那老人身穿長袍,手拄藤杖, 一點也不像農夫,丘洵打量了一番老人的模樣和他的打扮,好奇地問道:“老人家,您是……?”

“嗬嗬……”老人隻是笑了笑, 並未答話:“既然來了,你們都過來坐一坐吧。”

說著,他伸手往前一指,丘洵和趕上來的張皓文、邢恕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離田埂不遠處的那座草廬。

張皓文有點疑惑的看著這位第二次見麵的老人——頭一回是在他被唐旬招錄進書院的那天,老人在唐旬耳邊誇了他幾句,好像說的是“大魁天下”之類的話。老人仿佛看出了張皓文的心思,對著他微微笑了笑,白色的長須在胸前顫動著。

和老人的坦然相比,另外三人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邢恕停住躬身打了個揖,道:“老人家,山長說過,讓我們不要亂闖到後麵義田這裏來,以免打擾村民耕種,今日的事,實屬意外,若是您不怪罪,我們……我們還是……呃,不打擾您了……”

他一邊說,一邊看著張皓文和丘洵,可另兩人都是一副一定要解開心中疑團的模樣,把他這個經長的話當做了耳旁風。他也隻好訕訕的跟著兩人,一步步往草廬走去。

“哎……”老人靠近草廬的時候,已經有兩個小童從籬笆圍成的院子裏走出,問道:“您有何吩咐?”

“院落窄小,你們去搬來桌案木凳,我們就在這邊坐吧。”老人說著抬起手中藤杖,指了指田邊一棵高大的榕樹:“嗬嗬,好久不曾和你們這些年輕的士子對弈,你們可否願意陪著老朽下一盤棋?”

“我來吧!”丘洵自告奮勇的道,這倒讓張皓文鬆了口氣,雖然穿越前對不少領域都有所涉獵,但象棋他真的接觸不多,穿越後一家人,不,是一個村子的人連飯都吃不飽,那種“閑敲棋子落燈花”的場景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

經長邢恕又覺得有些不妥,他四處看著,小聲提醒丘洵:“見深,別忘了下午還有課呢。”

“你去書院通報一聲,就說他們三個在這裏陪我下棋呢。”老人年紀雖大,耳朵卻一點不背,馬上如此吩咐身邊小童道。

邢恕見狀,拱了拱手,站到一旁不說話了。

張皓文和丘洵一樣,也一心想解開這位老人身上的秘密,他知道,這就是丘洵一心要留下來的原因。他和邢恕一道站在旁邊的樹蔭裏,看著丘洵和老人對坐,兩人一個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另一個則是一臉雲淡風輕,眼中帶著幾分笑意望著對麵的丘洵:“該你了。”

“兵五進一……”丘洵一舉起手中的棋子,平日的倨傲都已經煙消雲散,認認真真的落了一子。

“觀棋不語真君子”,盡管棋藝不佳,這個道理張皓文和邢恕兩人還是懂的。時間在張皓文眼中過得有些漫長,但他還是一言不發的站在原地,兩眼盯著棋局,他能感覺到,兩人已經過了開局時的互相試探,進入了

緊張激烈的廝殺階段。

丘洵果然不愧他神童的名聲,棋藝著實不錯,雖然老人有意相讓,此時也不免為丘洵敏捷的思維感到驚訝,這種對後輩的賞識讚歎很快又變成了棋逢對手的歡喜,一來一往間連張皓文也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相五退七……你,你這是‘解殺還殺’之法,又叫做‘起死回生’啊,小小年紀,你的棋藝竟然在我之上,小子!你到底是何人?!”老人把手中的棋子往樹下一扔,滿眼震驚的看著眼前的丘洵。

“知州大人……老先生……”丘洵騰的從那小小一個木頭圓凳上站了起來,雙膝跪地,拜了三拜,道:“老大人明鑒!學生實在是……是死而複生之人呀!”

說罷,他的臉色忽然輕鬆了許多,仿佛這個秘密已經讓他憋了太久,這次終於找到了宣泄的機會。

他接著叩首道:“老大人啊,您有所不知,如今我大明宣仁二君寬以待民,看似一片歌舞升平,可比‘文景’、‘貞觀’ 之治,可不到二十年後,瓦剌大軍將**,擄我君王,屠我百姓,學生日日夢見當時的慘狀,卻不知如何才能扭轉局麵,救民於水火,防患於未然,還望老大人指點一二!”

張皓文著實嚇了一跳,他沒想到今日機緣巧合,竟然讓丘洵把他的來曆說了出來。當然,他早就覺得丘洵不尋常了,一直在琢磨這‘萬事通’的家夥到底是重生還是和自己一樣穿越來的,但如今一盤棋局,老人和丘洵都猜出了對方的底細。

當然,張皓文早就料到了,這老人應該就是唐家第一位出仕之人,靖難之後下落不明的唐玨。

“果真如此嗎?”老人聞言也是一驚,但隨即神色又漸漸變得平淡,似乎生出了幾許悲憫。他抬起藤杖緩緩掃過棋局,指向不遠處的農田:“《周易》之中,豐卦有雲:‘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乎人乎!’……而況乎國乎?小子,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死而複生’到底是什麽意思,但天時輪回,世道循環,盛極必衰,這正是萬事萬物的規律。你想要改變它,恐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呀!”

“我……我就怕是如此!”丘洵頹然倒在地上,抬手拍打著身下的泥土:“可是難道我重生一世,就是為了再看一遍這樣國破家亡,血流成河的景象嗎?若真是如此,那我的執念又有何意義呢?”

“不,怎麽能說沒有意義呢?”張皓文忽然走上前去,一伸手把癱在地上的丘洵拉了起來,他自己卻再次彎下腰,掬了一捧地上的泥土,遞到唐玨麵前,對他說道:“老大人,《易》中還說,天就是乾,地就是坤,‘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後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有人說《易》是‘巫術之殘餘’,學生是不信的,正如老大人您所說的那樣,《易》之中,包含著人生的哲理,萬物的規律。不過,凡事凡物的發展,並不都是注定的,這也正是孔子讀易,韋編三絕的原因吧?”

“嗬嗬,”唐玨撫摸著自己的長須,接著張皓文引用的那段話自言自語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

“沒錯,學生從先前那幾句中讀出的,是人這一世,須得以靜為動,如地一般博大廣闊,堅守住自己的位置。而後幾句所說,就是所有的變化並非發生在一朝一夕,凡事都有著他的源頭和根由,壞的事情可以早早紮根,好的事情也可以如春風細雨般播散,二十年之後的事,如今仍然有改變的機會,就看我們能不能找到那些關鍵的契機,努力去尋求破解之法,您說對嗎?”

張皓文一口氣說出的這一段話,讓在場的幾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唐玨抬頭往遠處望去,那

些村民們認出了他,都恭敬的向他彎腰示意,然後轉身繼續忙碌著。就在這一瞬間,唐玨仿佛悟到了什麽,迎著正午的烈日,他的滿是滄桑的臉卻顯得有些落寞,他喃喃道:“瞧瞧這些百姓,興亡成敗,王侯的雄才大略,萬裏江山多少次化為灰土,這塊土地上的百姓卻仍然生生不息!——‘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後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地並不是為了順應天而存在,而是為了和天一同孕育萬物生長……這個道理,我也是方才才意識到啊!”

“孟子所說的‘民貴君輕’,或許就是這個意思吧。”邢恕也若有所思的道。

“你們三人……”唐玨重新坐回案邊的木椅上,重新審視了並排站著的張皓文他們幾個,緩緩地道:“唉,我是真的老了,大明的百姓和江山,將來若是有你們這樣的後輩守護,我有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丘洵,張皓文說得有理,既然上天肯讓你重新回到一切的起點,你口中那場二十年之後的禍亂,也並非就是不能改變的啊!不過,我送你一句話‘括囊,無咎無譽。’紮緊袋子的口,不要讓不該流出的東西流出去……盡管你提前知曉了天機,但是你絕不可隨意泄漏給他人。包括你這兩位同伴的命運,你都不能告訴他們,你明白了麽?”

“……這個……”丘洵出乎意料的苦笑了幾聲:“不瞞您說,這一世重來,很多事情都變化了,比如張皓文,我上一世根本就沒有遇到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