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可不要以為會試和鄉試的格式一樣, 就可以用同樣的方法應對,我們雖然能在廣東脫穎而出, 但會試聚集的是各地的才子, 不說別的,就說咱們在國子監遇到的那幾個江西的同窗,他們的八股文有時候連我看了都自歎不如呢!”
張皓文一行人緊趕慢趕,終於在二月份趕到了京城。聽說,這一次入京考試的舉子一共有兩千多名, 隻不過,由於來參加會試的都是有身份的舉人, 自然不可能像鄉試的時候那樣,背著書簍,穿著長衫在街上晃來晃去尋找住處。張皓文和丘洵、邢恕一到北京,就住進了京城中來自廣東的商賈名流集資興建的“會館”中,享受著和國子監的艱苦條件天上地下的居住環境, 等待鄉試第一場的開始。
三年前年紀輕輕就考中解元的丘洵, 自然成了一眾士子們追捧的對象。廳中坐滿了人, 他們正聚精會神的聽著丘洵為他們解說鄉試和會試之間的不同之處。張皓文和邢恕坐在一旁, 也一樣聽的認認真真。邢恕還開口問道:“見深,會試首場也是七篇八股文, 這和鄉試到底有何不同呢?”
“這個,你們就要聽我好好說說了,考的形式還是一樣,隻不過, 會試考官注重的不僅僅是學問,還有文風!若是在文風上稍加注意,最後的效果就會事半功倍的!”
丘洵站起身來給自己斟了杯茶,舉著茶盞麵對眾人侃侃而談:“這其一嘛,自然是要揣摩主考官的意思;其二,八股文也稱作時文,這是為何?時者,‘與時皆行’也。大明初建之時,民風淳樸,天下大亂已久,剛開科考試,考官們都喜歡簡潔明快,義理清晰的文章。可如今呢?文風已經變得越來越華麗,甚至篇幅也比明初長了許多。道試、鄉試的時候,每個地方的主考或許各有偏好,可這裏是京師,天下飽學之士齊聚於此,大明的文脈就握在這些人的手中,尤其是廣東各州地處偏遠,未必對當今流行的時文那麽熟悉……”
……
“都打聽好了?他們現在住在廣東會館中?”乾清宮前的台階上,一名年近三十的太監倒背著雙手,一步步往殿外踱去。在他身旁是一名年紀稍長的太監,但麵對著那名年輕太監的時候,他卻是一臉恭敬的神色:“王公公,都按您說的相貌、年齡打聽過了。怎麽?您想現在就動手嘛?”
“嗯……”那年輕太監沉吟起來,他剛想說話,忽然後麵殿門一開,傳來了小皇帝驚慌的喊聲:“王伴!王伴去哪裏了?”
年輕太監馬上轉過身,三步並作兩步往裏跑去,其餘的人都低垂著頭,目光中帶著幾分羨慕和恭敬的神色。自從三年前先帝命王永祥代替王振成了太子的陪讀太監之後,他說話做事無不把小皇帝的喜好揣摩的清清楚楚——
孫皇後見自己求子無望,漸漸也對這個寄養在自己名下的兒子重視起來,平時教導難免就嚴厲了些,而王永祥總是能在太子心灰意冷的時候適時給他安慰。先帝對太子頗多管束,王永祥靠著自己在民間生活多年,想著各種法子從宮外弄來新鮮玩意兒逗太子開心。比如什麽從南方來的橡膠做的蹴鞠,兩個輪子加上橫梁可以騎著到處跑的小車,把悶在深宮,卻活潑好動的太子哄的高高興興,對王永祥這個更像是“陪玩”的“陪讀”也越發依賴。
宣德帝一死,太子本應順利即位,可朝臣們一想到他年紀尚小,心中總是頗多猶豫,宮內宮外傳言四起,都說張太後有立她的另一個兒子,以賢明著稱的襄王為帝的意思。
朱祁鎮未登基的時候,偶爾也聽到過宮人們私下的議論,雖然他還不到八歲,但是這些年經曆的種種明槍暗箭,已經足以讓他意識到他的處境是多麽的嚴峻,這一切都讓他心裏充滿了恐慌。他的叔叔會當皇上嗎?如果這是真的,那他這個“太子”該怎麽辦?會不會被
一輩子關在鳳陽?麵對著同樣憂慮的孫氏,朱祁鎮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能將這些苦惱都說給了一直陪著他的“王伴”。
深夜裏,孫氏和朱祁鎮一起,被召進了後宮深處的清寧宮,榻上半臥著一位身著白衣的老婦人,她雖然上了年紀,可眼神清亮,不怒自威,和孫皇後雍容華貴,嬌美動人的氣質不同,這老人眼裏盡是高高在上的莊嚴,投向他們的目光中充滿了對他們“母子”二人審視的意味。
“聽說鎮兒替他父皇守靈的時候打起了瞌睡,皇後呀,可有此事?”老婦人盯著孫氏的眼睛,一字一頓的問道。
相比於孫氏,朱祁鎮更怕自己的這位祖母,她曾經是張太後,可如今已經成了太皇太後。朱祁鎮緊張的發現,她仍然稱孫氏為皇後,可現在,已經沒有了皇帝,孫氏還不是太後,正如自己還不是皇帝一樣,他們這曾經並不算和諧的一對母子現在的命運卻緊緊係在了一起。
“母後,母後您聽我說,鎮兒他實在是哀思過度,昨夜幾次哭醒又睡去,所以今日守靈精神不好,沒能堅持下來,是我沒有照料好他的起居,都是我的錯呀!”孫氏誠惶誠恐的叩首答道。
朱祁鎮身後的王永祥更是在青石板地上把頭磕的砰砰響:“奴婢也有錯!是奴婢今日太早把太子叫醒了,本來因為昨日喪服穿起來費了些力氣,結果……”
“好了,你們都不必說了,這孩子,還是太小了呀……”
王永祥腦門都磕出了血,這會兒見勢不對,橫下心來跪著蹭蹭往前幾步,帶著哭腔道:“太皇太後呀,當日皇上駕崩的時候,拉著太子和您的手,把國體托付於太子,又把太子托付給了您……”
他還沒說完,張太皇太後心中一震,想起了朱瞻基臨死前焦黃的臉和望向朱祁鎮不舍的眼神,一瞬間,她再看朱祁鎮和孫氏的時候,心中也多了幾分親情,但是麵對這個小太監,張氏卻覺得他太逾越了,頓時板起了臉,喚來宮女,以失職為由,狠狠的抽了他二十鞭子。
張太皇太後並沒想到,王永祥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太子已經對他已經快到言聽計從的地步了,可是還缺那麽一點同生共死的交情。王永祥在挨鞭子的時候哀嚎的格外悲慘,聽的朱祁鎮眼中的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張太皇太後見狀,皺起眉頭,讓外麵的宮女停了手。然後,她語重心長的對孫皇後道:“唉,我呆在這清寧宮,本來就是想圖個清靜,可外麵的朝臣們卻坐不住啊,太子的一言一行,從今往後你要格外注意,正是因為他年幼,他才更要拿出點九五之尊的樣子,如此方能服眾呀!還有他身邊的人,你也要好好管束。不要讓他整日和太監宮女混在一起,聽說先帝讓太監為他開蒙,往後,不如和楊閣老商議商議,多請翰林院的學士們為他講講課吧!”
……
此時縮在龍**的朱祁鎮臉色慘白,不知是做夢還是回憶,那日在清寧宮發生的一幕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了。看見王永祥一陣風似的跑進了殿中,他心裏頭感覺安穩了許多。王永祥上前磕了個頭,接過宮女手上的帕子給小皇帝擦了擦汗,和聲細語的道:“皇上,奴婢方才去和下麵的太監商量商量,您這幾日太辛勞了,什麽時候再找上次那幾個侍衛進宮,陪著您演練排兵布陣,破陣殺敵,您看如何?”
前一陣子,朱祁鎮聽學石門講課的時候聽了自己父親和爺爺先前北擊韃靼的英勇之舉,屢次詢問王永祥,他怎麽才能像先輩一樣立下功勳,王永祥對小皇帝的要求向來盡力滿足,現在是和平歲月,打不了仗,他就找來幾個和朱祁鎮年齡相仿的孩子,讓他們陪著朱祁鎮在宮裏過過當將軍的癮。
朱祁鎮望著安靜而空曠的宮殿,心裏的恐懼終於漸漸變淡了。畢竟,他現在已經登上了皇位,
天下是他的,他不應該再害怕任何事,任何人。可是,相比起這個了無生氣的皇宮,不知道為什麽,他有些懷念溫暖而和煦的南方的微風,一個樹蔭遮蔽滿是光點的青石板鋪成的小院子,還有院中偶爾想起的,清朗動人的讀書聲。
他吸吸鼻子坐起身來,拉著王永祥問道:“王伴,你……他們說你原先是從瓊州來的,是嗎?”
王永祥很怕別人提起他的過去,聽見這話不禁一愣,到底是誰又在皇帝麵前嚼舌根子?他心裏惴惴不安,但表麵上仍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對朱祁鎮道:“沒錯,不過我考中秀才之後,就離開瓊州,去廣州繼續求學了。皇上,您想不想聽聽渡海的事情……”
渡海對朱祁鎮來說是另一個噩夢,聞言他打了個哆嗦,搖了搖頭。不過,也真是因為渡海,他遇到了張皓文他們,並且和他們一起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日子,還有最後做的那個夢,夢裏閃閃發光的溪水,還有山丘上帶著香氣的微風,這一切都不停的再次出現在他的夢裏,可是,卻都沒有他和張皓文在一起的時候感覺真實。
“如果能回到過去就好了。”朱祁鎮百無聊賴的歎了一口氣:“王伴,你知道嗎?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
“嗯?”王永祥估計皇上又要對他說一些小孩子無聊的想法,什麽在後花園發現了兩隻蛐蛐之類的,但是他馬上做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畢恭畢敬的坐在一旁聽著。
朱祁鎮兩眼微微閃著光芒,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圓凳,示意王永祥坐下,然後對他說道:“曾經我……我微服私訪,在廣州遇到過一個很有才氣的讀書人,他,他姓張……”
王永祥一聽,下意識的覺得這件事情和張皓文有關係,朱祁鎮的下一句話更是讓他大吃一驚,差點沒從凳子上摔下來:“我覺得,他有一件寶貝,當時他帶著我躲避壞人,就躲進了那件寶貝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