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福宮雖不是冷宮,但因地處偏僻,先前居住其中的魏太妃患癆病去世後,這宮殿便無人敢進,一直空置著,足有數年的時間。現下雜草叢生,屋宇破敗,久未修葺,便連冷宮也不如。
太後高氏隻覺得渾身無力,雙腿軟得像是麵團捏成的,膝一彎便倒身坐在了木椅的蒲團上。
身子一壓,騰起了滿屋子的塵土。
歲姑趕緊上來:“太後娘娘當心,待奴婢給您掃掃灰再坐罷。”
一邊說著,一邊揚起手來將屋子裏的灰塵揮開去,又慌忙要去打水來灑灑地。這屋子關了太久,又悶又髒,怎住的下人?
便連歲姑都覺得難耐,更何況太後娘娘。
高氏卻是一擺手:“罷了罷了,從前什麽樣的屋子沒住過?過幾日隻怕比從前還不如。”
一提到從前,高氏長長的歎了口氣。她的眼眸微微眯起,看向陽光裏上下漂浮的塵埃。隻覺得自己的人生仿佛也如同這塵埃一般,起起伏伏,不得安定。本以為把持住趙予,收緊玉璽,便能一手遮天,任憑她一人所為,哪曉得,這垂簾聽政的日子還沒過上幾日,便如夢似幻般破碎。
不過,經此一遭,高氏也打心底裏明白自己並非治世之才,從前看著先帝批折子,指點江山,似乎容易得很,一到自己手裏,沒幾日的功夫,整個大周竟叫她管得一團亂……
高氏閉上了眼,光將她的眼皮燙得一片血紅,竟莫名得叫她想起瑤溪連綿成片的桃花。那樣絢爛,那樣美麗的桃花,自打她十六年前離開瑤溪後,便再沒見過了。
她討厭瑤溪的一切,卻曾連夜連夜的想念瑤溪的桃花,她覺得那桃花像她,開得盡興、開得燦爛便好,顧不得花敗之後留下些什麽。
想得最要緊的時候,她甚至喚來了製衣局的女官,不顧女官勸說這桃花隻開花不結果,寓意不好,仍舊命女官將這瑤溪桃花縫繡在了衣袖裙擺處,穿在身上,也算是個慰藉。
見太後娘娘怔怔的模樣,歲姑心疼不已:“太後娘娘別灰心,眼下隻是一時,今後如何還說不準呢!”
“咱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奴婢見那堯王是個在意名聲的,定不會奪了陛下的位置。隻要陛下的位置還在,娘娘始終是太後,堯王再大膽,也不敢落個不忠不孝的罪名,對太後娘娘做什麽出格的事!”
“大不了便是沒權沒勢了,娘娘,我們反而樂得清閑,在這後廷安逸享受,不也挺好?”
高氏搖頭:“他敢的,他是親眼見到生母被害的,還那麽小時便能想到裝傻這法子保住性命,韜光養晦。是先帝低估了他,也是我低估了他。”
“我們已經輸了,隻等他來。”高氏慘然一笑,“歲姑,我過了這麽些從前想也不敢想的日子,我本該滿足了,可是……可是一想起前頭那位,我的心裏又憤憤不平,憑什麽?這世間憑什麽如何待我?”
金小樓跟在高琅身後,繞過東路,向左福宮而去。
左福宮裏的草木長得茂密,原本的梅樹卻早已幹枯,數隻麻雀停駐在梅枝上,聽見人來,撲騰著翅膀一齊向青空飛去。
剛走到宮殿門前,金小樓便聽得殿內傳來一陣淒苦的嘶喊聲,高琅停下腳步,撫了撫金小樓的肩,見金小樓衝他點頭後,這才又抬腳往裏走。
高琅隻帶了金小樓一人來這兒,他要來這裏揭開屬於他的秘密,卻也是大周皇後,當今太後的秘密。
甚至是先帝的秘密。
走進殿門內時,歲姑正轉過頭來看,殿內的兩個女人容貌皆憔悴了許多。
見來人是高琅與金小樓,兩人似乎都不意外,高太後甚至釋去了剛剛的情緒,輕鬆開口道:“你終於來了。”
高琅也不見外,徑直走上前去,掀袍坐在了太後高氏的下首,揚起頭來,看向眼前,這個叫了十六年母後的女人。
金小樓站在高琅身後,可以清楚的看到高琅蜷起來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金小樓知道,對於過去的真相,高琅的內心裏也有害怕。而她能做的,便是在他害怕時,陪在他的身邊。
“你想問什麽,趁現在趕緊問吧。”太後高氏開口到。
“你知道我想問什麽。”高琅出聲,片刻後,又到,“十六年前,椒蘭殿中發生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你想我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高太後端坐於前,儀態絲毫未亂,剛剛因傷懷時微微泛紅的臉頰,也逐漸恢複了麵色。
“好。”高琅深吸口氣,“我的母親,高貴妃高佳,究竟是怎樣死的?”
一句話問完,高琅的眼前又浮現出當年,那場將一切都燒得一幹二淨的熊熊大火,漫天的火光將半個京城都染成了紅色,還有那男人猙獰的麵容和女人淒厲的哭喊……
金小樓見高琅的雙肩微不可覺的抖動了一下,遂覆上手去,掌心暖暖的溫度,隔著衣袍傳遞給了高琅。
“你不是親眼看到的麽?”高太後側過頭來,看向高琅,然後輕輕笑了起來,“你母親是被你父親親手殺死的,這還需要再問我一遍嗎?”
“為什麽?”高琅急急出聲,“他為什麽要殺我母親?”
他的皇位是靠母親娘家的權勢才得到的,他在人前對母親如此的寵愛尊敬,為什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小時候,母親常常抱著高琅,給他講她與皇上初次相遇時的情景,講兩人當初是怎樣的相愛,又是怎樣恩愛纏綿然後有了愛情的果實。
隻是相愛轉瞬即逝,特別是坐上皇位之後。那些恩愛與尊敬似乎都成了人前的,背地裏變成了母親掉不完的眼淚。
“我剛剛還和歲姑誇你聰慧,怎麽眼下你盡問些明知故問的事?”太後高氏無奈搖頭,“你父親為何要殺了你母親,你真的就想不到嗎?”
高琅猛地閉上了眼,他心底裏一直有個答案,可他排斥這個答案,他不願意接受,這個母親愛了半輩子的男人,隻是為了利用母親,甚至在利用完後便棄之如敝履,殺了幹淨。
“你的父皇從來都不愛你的母親,那個高佳,自打初次見到皇上時起,便是自作多情。”太後高氏見高琅閉上了眼,勾起嘴角,緩緩到,“皇上那時還是十三皇子,卻迫於高家的勢力,不得不與高佳虛情假意,沒想到高佳竟越陷越深,甚至央求家中長輩幫助十三皇子奪得皇位。”
“高斌與高相如兩個也是廢物,在十三皇子得到了皇位後,便相繼收回了高家的權勢,僅僅是給那後宮中的高貴妃無盡的寵愛,便能叫高家甘願放手,把赫赫戰功的重臣及其勢力連根拔起。要不是為了安高家的心,皇上怎麽也不會立那個什麽也不會的草包為太子!”
“隻是即便如此,高家仍舊是皇上心頭的刺,特別是夜夜枕邊的高貴妃,這個他從來看不上眼,卻又不得不假意疼愛的女人。若是能找到一個聽話乖順,又與高家沒有情分的女人來代替枕邊的高貴妃,那便能徹底將高家人斬除幹淨,所以,在找到我後,很快便有了椒蘭殿的那場大火。”
“大火之後,由我扮演皇後高氏,將高家的人耍猴子一樣的耍得團團轉,他們也真是傻,我叫他們做什麽,他們便毫不懷疑,乖乖的聽話去做,意欲謀反的罪證一個接一個,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不出半年,皇上便將高家伏法歸案,滿門抄斬。隻怕直到他們臨到被砍頭時,也從未懷質疑過這些罪證與我有關。”
高琅蜷縮的手指越捏越緊:“你究竟是誰?為什麽要害我們高家,又為什麽與我母親長得一模一樣?”
“你總算是問到了要緊事情上。”
太後長舒口氣,可轉瞬,臉一抬,神情竟猙獰淒慘得瘮人,嚇得金小樓差點低呼出了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