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蜀州瑤溪。

青山遠遠排開,土屋瓦舍掩映在一片如煙如霞的桃花深處。

一群嘎嘎亂叫的麻鴨身後跟著一個身穿藍底白花短褂長褲,手拿長竹竿的女子。那女子容貌比桃花還嬌美,看著肌膚雪白細膩,不似做農活的姑娘,可背上卻背著一個裝得滿滿當當的豬草簍子。

沉甸甸的豬草壓得她纖細的背脊微微彎起,兩頰被日頭曬得滾燙,熱汗直流。

女子是從小做慣了這活兒的,每天早上天不亮喂了豬圈裏的母豬後,便要趕鴨子去溪邊遊水,自己則背著簍子上山扯豬草。待豬草扯滿了一簍子,又要背著簍子將鴨子趕回家去,周而複始,下暴雨也耽誤不得。

汗水流得凶了,眯了眼睛,女子擼起袖子來隨意抹了一把汗,埋著頭接著往前走。

剛走到家門附近,便聽得院子裏鬧嚷嚷的,有男人粗著嗓子的聲音傳來。

女子名叫馬香蘭,是瑤溪馬家第五個孩子,前邊四個全是哥哥,按說一家人該很寶貝這幺女才是,可馬家卻偏偏反著來,這馬香蘭從小便受盡四個哥哥的欺辱,家裏的雜活兒也盡數交給她來做。

馬香蘭看著別家的姑娘從小讀書念字,或是學刺繡女工,隻有她一人眼前堆著的是做不完的事,她隻恨自己是馬家的女兒,隻恨自己投錯了胎!

“不成!我不同意!香蘭走了,誰來給我們洗衣做飯?”

馬香蘭剛一走到門口,便聽得二哥的聲音從院子裏傳出來,她停住了推門的手,忙將鴨子趕到一邊的槐樹下,側耳傾聽院子裏究竟在說些什麽。

走?走哪裏去?

難不成爹娘要將她賣給隔壁村的瘸子做媳婦?

隔壁村那瘸子早早便上門來說親了,那瘸子已經克死了三個老婆,來馬家許了三袋大米,兩頭豬,要娶香蘭過門。

那時候爹爽快的就答應了下來,說村頭的三妹才值一頭豬,香蘭這是賺大發了,可娘卻始終有顧慮,猶豫再三,還是說再考慮考慮,先將那瘸子給打發走了。

香蘭心頭發慌,她才不想嫁給瘸子,也不想年紀輕輕的便被克死。

她還沒出過瑤溪,沒去過鎮裏,她想去看看……

“真是傻子!人家可是給五十兩銀子!”三哥的聲音響了起來,“足足五十兩啊!夠你找上三五個丫鬟從白到黑的伺候你了,還愁沒人洗衣做飯?”

五十兩銀子?馬香蘭嚇得腿軟心跳,這麽多的錢,她長這麽大,連聽都是第一次聽說。

不是那個瘸子,絕不是那個瘸子,他哪裏來這麽多銀子?

那究竟是誰……會花這麽多錢來要自己?

馬香蘭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可在這瑤溪,最不缺的便是長得好看的女人,也沒聽誰說過哪家女兒這麽值錢的。

馬香蘭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世上有誰這麽有錢,還偏偏看上了自己,可她心裏頭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她要去!

不管那人是誰,既然能拿出這麽多銀子,定然是家世不錯的,那無論怎樣也比窩在這馬家裏強。

若錯過了這次機會,她馬香蘭說不定真要嫁給隔壁村裏的瘸子了!

“依我看,咱們還是得問問香蘭的意思。”大哥緩緩開口,“有權的人,十有八九都有勢,香蘭雖然平時看著蔫蔫的話不多,卻是個有心性的。她若不願意,到時候送過去,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兒,惹怒了人家,仔細人家遷怒到咱們馬家來!”

“還是大哥想得周到!”

老四附和聲剛起,便聽院門騰地一聲被人推開,馬香蘭連問也不問,張口便道:“我去!”

馬香蘭直到離開馬家的前一天晚上,才從娘那裏得知自己並非馬家的親生女兒。

馬香蘭的娘鄧氏,在生下老四後不久,老四便害了病,馬家夫婦兩個帶著小兒子看遍了大夫也沒能治好,看過的人皆說活不過一年。

夫婦兩個心疼不已,正愁沒有辦法的時候,便聽人說京城裏有個慈恩寺,那廟裏的菩薩靈得很,隻要你心誠,幾乎是求什麽應什麽。

夫婦兩個當即便將三個兒子交給村鄰照看著,自己則抱著小兒子跋山涉水的往京城去。

在慈恩寺菩薩跟前跪著磕了三天的頭,又求得了香爐灰來衝水喂小兒子吃下,夫婦兩個已盡人事,隻得抱著兒子回家聽天命,沒曾想一出寺門卻遇上了一場大雨。

那是幾十年來,京城裏下得最大的一場雨。

雨水積起來將近沒到人的膝蓋,馬氏夫婦兩個行不了路,隻得先暫且住在慈恩寺的後堂裏。在哪裏住的第三天,便有個小沙彌,送了齋菜上門,又貌似隨意的問了他們三個問題。

一問他們是否是京城裏的人,家住在何處;二問他們來京城的目的,何時踏上歸途;三問今後什麽時候還會再來京城?

三個問題問完,剛好將齋菜布好,那小沙彌微微一笑,當即便走。

轉眼第二日,便有人將一個繈褓中的女嬰送到了他們手上。隨女嬰一起來的,還有回程的全部路費。

馬氏夫婦,稍一猶豫便將女嬰給收了下來,隻當是哪家大戶人家的姨娘肚子不爭氣生了個閨女不想要,拿出來送人。

好歹有了些盤纏可以用,大不了路上將孩子扔了便是。

一路上他們數次想將孩子給扔了,家裏已經有了四個孩子,再來個沒有力氣不能耕地的女孩,豈不是徒增負擔。

隻是,老四格外喜歡逗弄這女嬰,歡喜起來,身體竟也一日比一日好起來,夫婦倆想著,興許這便是菩薩的旨意,他們救一個孩子,菩薩便救他們的孩子,想來想去,終是將女嬰帶回了蜀州瑤溪,取名馬香蘭。

現下正是京城裏有人來尋,馬氏夫婦眼見瞞不住,這才將馬香蘭的身世和盤托出。

馬香蘭聽得這話隻覺得天旋地轉,站也站不住。

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竟來自那遙不可攀的京城,甚至還可能是哪戶富貴人家的小姐。馬香蘭隻覺得前所未有的喜悅,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飛到京城裏去。到時候別說給人洗衣做飯,隻怕還會有貼身丫鬟跟著伺候自己。

這十幾年來受的苦皆煙消雲散,馬香蘭幸福得快要跳起來。京城裏來的人特地用三架馬車來接她,甚至為怕馬香蘭想家寂寞,就在瑤溪當地,尋了個馬香蘭一向交好的姑娘,祁歲,一路作陪。

馬香蘭這一路到京城,吃穿用度皆是從未見識過的好,到了京城住進的宅院差點比瑤溪還大,她興高采烈,隻覺得自己時來運轉,想盡全力抓住這與從前全然不同的生活。因此馬香蘭乖順聽話極了,從不問接她的是什麽人,接她來做什麽,人家讓她做什麽,她便做什麽。

住在這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宅子裏,錦衣玉食將近一年的時間,跟著人學識字,學琴棋書畫,學規矩禮儀,甚至學應該愛吃什麽,愛做什麽,聽到什麽話該笑,什麽話該皺眉。

便連祁歲也跟著學各種各樣的東西,兩個人學的暈頭轉向,卻害怕如今優渥的生活不再,咬緊牙關每日裏練到半夜,隻為將一切做好。

到得後來,馬香蘭覺得自己連手指頭都細膩晶瑩了,哈出來的氣都帶著淡淡的花香,言行舉止,十足十一個大家閨秀。似乎該學的都學會了,從那一日起,宅子裏的人告訴她,她不再叫馬香蘭,她要叫高佳。

甚至拿出了一張張人物小像告訴她,每個人叫什麽名字,喜歡吃什麽做什麽,各是什麽樣的性格,又與高佳有著怎樣的聯係。

直到這日,馬香蘭才明白,原來她一直是在學著做別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