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之得到母親病逝的消息那天,整個城市都下起了滂沱大雨。

父親程鋒抽了一整個晚上的煙,最後才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記憶裏,程亦之對母親的印象已經格外模糊,自6歲那年被母親拋在出租屋至今已過去二十個年頭,久到她都快記不得母親的模樣了。

唯一還留有母親樣貌的是一張20年前自己和母親的合影,是在照相館拍的,那時的母親長得好看,臉上化著淡淡的妝,6歲的程亦之偎依在母親身邊。

當時的程亦之絕不會想到,那是母親走之前留給自己的最後的東西。

她清楚地記得那天,母親特意做了精心的打扮,和顏悅色地對她說:“媽媽帶你去照相,照相館有你喜歡的公主裙可以穿哦。”

當年家裏的條件困難到什麽程度呢?就是程亦之想要一條公主裙卻隻能對著櫥窗哭鬧最後被母親粗暴拖走的程度。

自照相館回家後,母親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那是程亦之關於母親的最後的記憶。

如果不是父親今天突然提及,程亦之都意識不到,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二十年了。

程鋒抽完最後一根煙,抬頭對程亦之說:“到底也是你親生母親,葬禮定在後天,你今天動身回去,送送她吧。”

程亦之忽然覺得僅僅隻是一個晚上,父親好像老了許多。

她心裏有些排斥,明明當年是自己被拋棄了,臨了了卻還要過去送最後一程?

直到現在,她心裏仍有些不真實感,那個自己怨恨了多年的人突然之間不在了,就連心底的那點恨意好像都沒地方可以寄托了。

當天夜裏,程亦之踏上了回歸故鄉的航班,夜班飛機格外滿,幾乎座無虛席。

起飛過程中遇到了強氣流,飛機一路顛簸,程亦之向來對飛機顛簸有著心理陰影,因此一直強行讓自己閉上眼睛睡過去。

她仿佛做了一個綿長的夢。

夢裏,她看見了6歲的自己,身上還穿著母親從照相館裏低價買來的公主裙,那是她央求了母親無數次後母親終於肯給她買下來的禮物。

母親離開家時,再三對她叮囑:“媽媽出去辦點事情,你在家裏把家門鎖好等爸爸回來,記住,無論是誰敲門都不要答應更不要開門。”

小小的程亦之懵裏懵懂地點了點頭,仍沉浸在得到公主裙的喜悅當中,根本沒有發現這就是有生之年和母親的最後一麵。

父親回來後異常的沉默,什麽也沒說,甚至對母親隻字未提,母親對程亦之從小就忽冷忽熱,算不得好,可程亦之依然吵鬧著要媽媽,到最後,演變成了一家人搬離故鄉,遠走到了整個中國地圖上離故鄉最遠的城市生活。

就仿佛,那是父親刻意希望與過去真正的一刀兩斷。

程亦之是被一陣吆喝聲吵醒的。

醒來時,天光大亮,橋頭聚集著賣蔬菜水果的各色小販,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而她正躺在橋頭的青石長椅上,被眾多清早在附近散步嘮嗑的大爺大媽圍在中間。

“這姑娘怎麽睡這兒啊?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了?”

“要不報警吧?別是生了病。”

“還是直接送醫院吧,醫院不是離咱這挺近的嗎?”

“那你送。”

斷斷續續的聲音最後演變成了莫名其妙的推脫。

程亦之驀地坐起來,頭痛欲裂,腦袋像是快要爆炸了。

她是誰?她在哪裏?她要做什麽?

沉默三秒,程亦之心裏頓時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忙抓住個人問:“這是哪兒啊?我怎麽在這裏啊?”

被她抓著的大媽也有些莫名其妙,同情地說:“姑娘,你是不是磕壞腦袋了啊?不要緊,這裏直走拐彎就有醫院,要不你去看看?”

另一個老頭冷不丁地插話進來:“這裏是溪鎮啊,你不記得了?”

溪鎮?

程亦之的記憶漸漸如潮水般回來了。

母親病逝,她回來奔喪,奈何溪鎮隻是個三線小城市沒有機場,她原本打算飛機到了市裏再坐兩小時高鐵直奔溪鎮。

可眼下……

她是什麽時候到溪鎮的?

程亦之頓時有些手忙腳亂,她的記憶隻停留在自己上了飛機,飛機遇到了顛簸,在之後她就睡著了,難道後來還發生了什麽自己已經不記得了的事情嗎?

“叔叔,我能借您的手機用一下嗎?我隨身物品好像都不見了。”

她隨身攜帶的行李早已不翼而飛,連手機都不見蹤影,如果不找人求救的話隻怕熬不過今天。

這倒像是把對方難住了,指了指旁邊的小賣店說:“你去打公用電話,我這沒手機。”

沒手機?

程亦之當時並沒有多想,倒是有個好心的年輕人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她:“我這有,你用我的吧。”

可她拿到手機的時候驚呆了,都2022了,居然還有諾基亞這種產物?對程亦之來說,這就像是隻老古董,她記得她上初中那會兒,到處都是諾基亞這個型號,摸著鬆軟的鍵盤,竟還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程亦之沒想那麽多,三兩下撥通了父親程鋒的電話,然而,電話裏響徹著冷冰冰的女聲,機械地重複著:“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直到第N次後無法撥通,程亦之終於開始慌了。

“姑娘你別著急,要不你再想想,還有誰能聯係上?”

經人提醒下,程亦之突然冷靜下來,可她向來不記電話號碼,除了程鋒的還能有誰的呢?

倏然時間,程亦之的餘光瞥見手機上的時間時倏然愣住,像是被雷劈到一般。

“叔叔,你這手機時間怎麽設置錯了啊?今年明明是2022年,這怎麽是2005年?”她指著手機屏幕上的年份,不知是因為心虛還是害怕,下意識地提高了音量。

眾人看她的眼神紛紛變得古怪起來。

“說胡話了吧?今年就是2005年啊。”

程亦之迎向眾人的目光,看著她的眼神像是紛紛都在說她似乎有什麽大病。

她驚得大氣不敢出一聲,遲疑了下,問:“所以,現在是……2005年的溪鎮?”

難怪她看到諾基亞的時候有一種無端的滲人感覺,這的確是那個時候的產物。

“是啊姑娘,我看你可能昨晚撞傷腦袋了,還是趁早去醫院看看免得留下後遺症。”

圍在她身邊的幾個人大約覺得她有點問題,紛紛作鳥獸散,隻餘下程亦之還留在原地。

她整個人仍處於呆滯狀態,大腦像宕機了似的完全停止了轉動。

腦海中忽然記起了一串數字。

等等,如果這是2005年的溪鎮,那麽也就意味著,她母親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