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獲猛虎一隻,熊兩隻、麋鹿五隻,其他諸獸無計。”
我輕笑道,“這倒罷了,據他們說皇上弓不虛發,箭不妄中。”
他爽朗大笑,拿起宣紙,道:“你看瞧瞧這名字如何?”
我走近些,站在他身旁,輕聲道:“羽林衛。為國羽翼,如林之盛。好名字啊。”
皇上神情愉悅,在字旁蓋下天子印章,緩緩踱步到殿中,背對著我負手道:
“朕要組建一支親衛軍,這些人都是從隴西、天水、安定、上郡等六郡中選出的良家子,隻聽朕的號令!護衛朕的安危!此乃羽林衛!”
“恭賀皇上喜得羽林郎。”我連忙走出來跪下道。
“起來,別動不動就跪,”皇上扶我起來,看了看外頭,道:“走,我帶你騎馬去。”說著一拍手,李德福便走了進來。
在上林苑,沒有那麽多規矩,全憑皇上的意願行事,因此李德福立刻叫馬夫牽來禦馬,但也著人請來霍將軍帶侍從護衛。
霍澤睿重換上戎裝,頭盔擋住他兩側的臉,我匆匆一瞥下,並沒有看清他的臉,我不禁暗忖,也不知他喝醉時能否騎馬。
身後皇上的氣息在耳畔,他雙臂護著我,清朗的聲音響起:“別害怕,坐好了。”
他拽著韁繩的手猛地拽緊,我的身子後仰,人像被拋在半空中一樣,眩暈感襲來,我情不自禁依偎他懷裏。
我還未騎過馬。
先前長安城有一家馬場,我隨趙長卿、嵇唐他們去過一回。
他們在馬術場策馬馳騁,黃土漫天飛,塵土味中夾雜著馬糞的臭氣,我坐在二層雅房裏,十分厭棄,全程不曾摘下麵紗。
他們騎了一圈又一圈,騎不夠似的,我等的煩,招呼小廝去喚趙長卿,他騎著馬在下麵停下,並未下馬,仰頭一臉興奮地朝我揮手:“婉歌,你下來啊!我帶你騎兩圈。”
我瞪他一眼,把窗子一關,扶著丫鬟走下樓來。
我遙遙站在一旁,對丫鬟低語兩句,由丫鬟過去對他說。
我說:“你去告訴他,我不想待了,先回了。”
丫鬟很快回來,說:“趙公子說好。”
我轉身就走。
第二日他去碎玉院找我,我甩臉子給他,他還納悶哪裏惹到我了。
實在猜不出,他就使慣用的招數,拉著我的手,直喊,“好妹妹,你莫要生我的氣好不好?不管我哪裏得罪你了,總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很快耳邊便隻剩下呼呼的風聲,顛簸感漸小,我的臉埋在皇上的大氅裏,清冽的瑞腦香從他溫暖的胸膛裏一陣陣傳來,愈來愈濃鬱。
我從他懷裏坐正了,驚訝地發現已到一處開闊之地,他“籲”地勒住馬,霍澤睿領著的羽林郎亦停下。
馬調轉了一圈,麵對著一眾羽林郎,皇上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羽林衛聽令!白天你等隨朕狩獵出行,夜晚也不可懈怠!霍將軍在上林苑期間,就由霍將軍帶你等訓練!”
“謹遵聖諭!”
皇上又沉聲對霍澤睿說道:“有勞霍將軍了,開始吧。”
霍澤睿的嗓音低沉有力:“臣遵命!”
天邊一輪皓月,四周的山脈黝黑,有簌簌的風聲,皇上用大氅將我裹了裹。
我看到霍澤睿手中拿著一麵小旗,用力往下一揮,羽林郎立刻從馬背上躍下,齊齊站成一排。
皇上拽動了韁繩,馬有緩緩調過身來,繼續朝前慢慢走去。
一直走到一處草坡高地時,才下了馬。
任由馬兒在一旁啃著枯草,皇上攜著我坐下,他姿態慵懶地斜斜靠著,一隻手抬起,道:“你看這裏,是不是很美。”
密林中,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星光,那是上林苑的三十六苑、十二宮、三十五觀。
黑稠般的天上星子清亮,一時倒分不清天上地上,遠處一條蜿蜒曲折的河流,在月光下像是鏡子似的泛著光。
他見我看得入神,輕笑一聲,坐起來伸出雙臂將我攬到懷裏,輕聲道:“朕從前就喜歡來這裏,那時候朕還不是皇上,甚是自在,過了這麽久,朕見過長安城千門萬戶的燈火,仍是覺得此處最好看。”
“玉如也覺得此處甚美,皇上若是喜歡,往後玉如常陪皇上來。”
皇上執意搬至上林苑,是為了培養親衛軍,亦是為了避去鋒芒——太後把持朝政,皇上一舉一動都受到掣肘,在這裏,他才是說一不二的帝王。
可,總避不得一世,未央宮,早晚是要回的。
我原是想探他的口風,看他要在這裏待多久,沒想到他並未提半句,隻是說:“過猶不及。朕對喜歡的東西一向克製,過去也隻是在最高興或最難受的時候來。”
“小時候,我與劉武還總是在一起玩,川蜀有一回上貢了一株荔枝樹,樹運來時,荔枝還新鮮著,母後說荔枝雖好,不能多吃,一人賞了我和劉武一盤,其實我不用數,劉武的荔枝都比我得多,但我習慣了,還謹聽她的話,一天隻吃了五顆。”
“劉武吃完一盤後,後來又偷偷溜進庫房,吃了不少荔枝,第二天他就口舌生瘡、咳嗽,生了好大一場病,母後心急之下,說是不是我過了病氣給劉武,她都忘了我是一個月前生的病,早就好了。”
衛太後在先帝在位時,差一點被打入冷宮,因為有了身孕,被赦免了。
可即便如此,她那段時間,定是難熬極了,擔驚受怕生下劉誌。
劉誌還不討先帝待見,他性子悶,常冷著臉,不像別的皇子,見到父皇就極盡能事。
他不行。
連著親生母親都不待見他。特別是衛太後生下劉武後,更是如此。
我早知他內心深處的沉鬱,那是積年累月的傷痕,怕是難好了。
不過他因此養成的淡漠涼薄的性子,令他極少情緒外露,且他高高在上,是冷酷無情的帝王,因此我並未真正去關心過他的處境。
“萬事皆有緣法,既是強求不來的,就不必再介懷,”我輕輕摟住他的腰,耳邊是他沉穩的心跳聲。
半是真心,半是假意,接著道:“皇上是天子,是君,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臣相正,國之肥也。”
他輕撫著我頭發的手滯了下,我心中亦是一驚,忽地想起他適才說過的一句話:過猶不及。
過了會兒,他卻低下頭來,嗓音低啞,“你還有什麽瞞著朕?你連禮記禮運都熟知,你還有什麽是朕不知道的?”
“我,”他的鼻尖蹭著我的鼻尖,我的聲音從嗓子裏擠了出來,聽起來又輕又柔,不像我的聲音,“我不過是胡說的……”
我還未說完,他就吻住了我,逐漸狂熱,唇齒纏綿間我的意識變得迷離又恍惚,覺得此時的他如此真實,他叫劉誌,是一個於我陌生又親密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