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昨日狩獵收獲頗豐,皇上又在興頭上,用過早膳就率一眾人前去狩獵。

自然還是霍澤睿隨扈。

天不亮時,皇上就起床,他睡在外側,翻身下床時,動作輕柔,自己穿上靴子。窸窣間,是他穿戴衣物的聲響。

這些日子都由我侍奉他更衣。有一回他醒得早,我又睡得沉,沉睡中忽然醒來,就見他衣冠整齊坐在床邊,目光清柔地望著我,我慌忙要起來,他卻製止住,道:“還早著呢。看你熟睡的樣子,我覺得很是溫馨,仿佛你我是尋常百姓夫妻一般。”

那時外頭仍是漆黑,隻帳外燃著一盞燈,昏昏沉沉,我亦是睡意朦朧。

內室暖意洋洋,混合著諸多氣息,他的,我的,就連我們的頭發都絞著垂落在**,叫人恍惚。

那一刻,我與他仿佛真如他所言的親密無間。

我知他此刻定是在看我,所以我閉目不動,過了會兒,才睜眼醒來。

我蹲下為他整理衣角時,他在上方道:“開了春了,霍澤睿又該去邊疆了,趁他還在,朕得叫他好生訓訓朕的羽林郎將們!”

他這般隨意於我說這些,仿佛自言自語,仿佛說著最不想幹的話,可這些,分明是最詭譎的暗流湧動!

我溫聲道:“皇上這次狩獵必也會收獲不少。”

他伸出手,我將手放在他手裏站起身,他的手臂用力一拉摟住了我,雙臂張開環緊,全身重量壓過來,頭放在我的頸窩,臉埋進去,柔柔輕嗅廝磨,溫存告別。

我麵朝一壁牆,上麵懸著一副錦繡山河圖,寫意清遠的山帶,江河奔湧,紅日當空,雲鶴成雙,這樣遼闊巍峨的江山,誰不想來指點呢?

他過去兢兢業業,輔助太後處理政務,如今算是明白了,做的再多,手中無兵權,就永遠是旁人手中的棋子。

自年前連綿大雪下過幾場後,再無雨水,晨時卻突然下了一陣子小雨。

儲元閣的一扇窗未關,雨隨風入,吹濕了靠窗的一排書籍,其中有皇上常閱的幾本兵書。

楠江著急壞了,領著幾個小太監晾曬。

他登我房門找玉婷的時候,我正俯著身子為玉婷絞麵。

楠江一頭汗,急慌慌道:“玉婷你讓我好找啊!”

“怎麽會不好找?我不在自個兒屋,那必定是在玉如這裏!”玉婷放下銅鏡道。

楠江知她的性子,隻是朝下揮揮手道:“好姐姐,我分不開身,勞煩玉婷姐姐去未央宮跑一趟。”

他每日要去未央宮互通政務奏折,總在午膳前趕到,不致耽誤了太後用膳。

玉婷聽他說完,騰地站起身,冷哼一聲:“這麽多人,憑甚麽要我去?尋不到人,還巴巴地跑來找!你們就淨找軟柿子捏!”

“這……”楠江犯難地看著玉婷,攤攤手,又看我一眼。

“我去吧。”我主動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紫檀雕花匣子。

楠江賠笑道:“那就有勞玉如姐姐了。”

上林苑與未央宮之間,築有飛閣輦道,可直通未央宮。

馬車輪聲轔轔,碾壓在城牆上發出單調的聲音,我靜坐在馬車上,綠綢布簾晃動間,日光強勢地鑽隙而入,白亮得刺眼。

時光格外靜幽漫長。我的腦中亦是一色的空白,脊背僵直不動,半晌,我從袖中摸出一朵海棠色絨花,輕輕簪在耳際。

我不怕前方有火坑,我就怕她們的火不夠旺。

上一回我被派去太後那裏送臘排骨時,我不過是為皇上研過一回墨,就差點兒被她們害死,那時候我就疑心楠江。

我研墨時,隻有他和李德福在。

李德福對皇上忠心耿耿,斷不至於做這些,可即便如此,我仍不敢斷定。偌大的皇宮,如張蛛網,誰又能逃得了呢?

可這回,我卻是篤定。

不怪玉婷心直口快怨他巴巴地找來使喚她,而是他根本是衝我來的。

從輦道下來,便是禦花園。

早春已有花蕊吐露,暖陽一照,彷若夏日。

剛剛走過臨月橋,遠遠隻見幾個內宮簇擁著一人坐在廊橋下,油紙大傘下,露出一線寶藍妝花百福綢袍,應是後宮的哪位主子。

此處穿過禦花園隻一條路走,勢必要經過廊橋,我腳步頓了下,低著頭上前拜下去見了禮。

正要走,一個清脆的聲音,喚道:“站住!你是哪個宮裏的?”

幽香襲近。

一雙嵌寶粉白鞋履露出尖尖一角,湖藍褶皺長裙上掛著金玲,環佩叮當,正是萬宮人。

萬宮人的父親,乃是京兆尹。

萬大人為人老道,在官場上混的如魚得水,誰都不得罪,但又不露痕跡地與當權者打得火熱。

可惜女兒不爭氣。

心裏藏不住一點兒事,愛憎都寫在臉上,慣以勢力看人,即便奉承諂媚亦總是過於露骨。

在這宮裏,怕是個被許多人背後嘲笑輕視的主。

就是有她娘家爹的臉麵在,太後也對她不甚器重。

入宮三年,還隻是個宮人。

移宮去上林苑時,皇上思慮帶哪位妃嬪去,我提議萬宮人性子活潑,她去了能給皇上解悶兒。

皇上聽了輕笑道:“她呀,身上掛著鈴鐺,頭上珠花滿頭,脂粉味嗆得慌。你不知她剛進宮那會兒,總是穿大紅大綠,朕瞧著她就腦殼疼。”

我甚少聽他議自己的後宮。

因為都是太後一人做主選進宮裏的,他又不喜後宮人多,宮裏統共四個主子,但就這四人,也不讓他清淨。

我想起萬宮人滿頭的珠翠和紅潤的胭脂,也是想笑,不由得隨口道:“她如今倒是日日穿藍。”

“是。是朕對她說,朕喜藍,湖藍、寶藍、墨藍,看著就心情愉悅。”

他說話時,正下著雪,外頭扯絮一般紛紛揚揚,未央宮的紅牆琉璃頂阻隔了視線和外麵的一切,就連落入這皇宮裏的雪,都變得不同。

萬宮人斜睨瞧人的傲慢模樣在我腦中浮現。

她其實不壞,就像一大片白雪皚皚被染了色。

她這樣的人,入了宮,更是可憐。

不過,她自己倒不自知,就如現在,她身先士卒地出現在這裏。

我微抬起頭來,淡淡道:“娘娘,奴才是奉了皇上的旨,不能誤了時辰,沒旁的事,奴才就告退了。”

萬宮人大怒:“少拿皇上來壓我,本宮叫你走你才能走!你算什麽東西?一個操賤役的,妄想上天了不成?!”

我依舊不緊不慢地說:“奴才是為皇上當差的。”

她氣得發顫:“狗奴才!真是反了天了!”她回頭命隨侍得內官:“叫她跪下!”

一個太監繞到我後麵,用力踹下去,我的膝蓋如被重錘擊下,猛然跪倒在地,手中的匣子滾到一旁,我伸手去撿,一隻腳落下來,狠狠踩在我右手掌上,粉白色鞋履緊繃著,使足了力氣。

我悶聲不吭,她大約覺得不聽響不爽快,更加用了力。

她的隨侍女官低聲道:“娘娘,她是侍奉茶水的……”

“怎麽?皇上還關注一個奴才的手?”萬宮人斥道,但還是狠踩一下移開了腳。

“真是個狐媚子!一個宮女戴這麽豔的絨花!”頭上一緊,她已是抓走了絨花,一把丟在地上,踩了一腳,狠狠道:“切,不過是秋天的螞蚱,本宮才懶得管!”

人都走了。

我撿起匣子,右手掌一大片紅腫,好幾處都滲出血來。

我抬起手,怔怔看著受傷的手掌,那像是別人的,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