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貴人隔幾日便來看我,所以宮裏的發生些什麽事,我還是知道的。
這些日子,宮裏選秀女,她有一陣子沒來,再來時,已是入了秋。
我正在院裏看書,暖且淡的陽光照得人很舒服,隻有秋蟬在樹上鳴叫,除此之外,再無聲響。
我能在這冷宮裏,了卻殘生也好,隻是連累了跟著我的人。
常貴人來看我的時候,我正將書蓋在臉上養神。
她將書移開,先是笑,然後就是歎氣:“後宮又添了幾個新麵孔,我瞧著一個個都是厲害的,長相、家世都好,還都有主意,你就不怕皇上眼裏有了新人?”
我打量著常貴人,她穿杏色紗綢新衣,雲鬢嬌顏,比從前靈動美麗許多。
我淡淡笑著,說:“向來是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一茬茬的女人往宮裏送,皇上哪裏看得過來?不過你不用怕這個,皇上是喜歡你的。”
常貴人蹙起眉頭,認真看了看我,忽然說:
“旁人都覺得如今我最得聖寵,我自個兒卻明白,皇上喜歡我去宮裏,是想聽我說起你,雖然我也說宮裏其他妃嬪的事,但我知道,他是因為你。”
我搖搖頭:“你何必這樣想?皇上憎我還來不及,他去你宮裏,就是喜歡你。”
常貴人道:“你隱瞞自己身世是不對,但亦是情有可原,如今你董家也已沉冤得雪,你隻需對皇上說些軟話,求得他原諒,縱使旁人有閑言碎語,又能奈何?”
她哪裏知道其中情形?在皇上身邊,我才是要膽戰心驚,比在冷宮裏的日子難捱多了。
我淡淡地道:“欺君罔上,哪裏是說軟話就行的?皇上沒有治我的罪,我已是感恩戴德了。你看我現在,也沒什麽不好,還比在外頭清淨。何況要有聖寵,就要去爭,每日爭來爭去,實非我所願。”
“在這宮裏,沒有聖寵,主子比奴才都不如,那滋味我嚐過,你如今失勢尚短,還不覺得,日子久了,你就知道有多難熬,過去陳貴人和萬官人雖然也無聖寵,但她們有太後照拂,唯有我受盡冷遇,所以我不想瞧著你走我走過的路。”
她目光越過景泰藍大缸,落在石桌上擺放的果盤上。
她揚揚下巴:“這是他們送來的果子麽?隻怕是別的宮裏奴才都不吃的東西,你看他們敢給陳貴人送壞果麽?這宮裏的人就是這樣,最會捧高踩低,不受寵,連奴才都敢欺到你頭上來。”
我微笑道:“這些我不在意,隻是不想讓我宮裏的人受連累,其他人也就罷了,玉婷在我這裏真是耽誤了,你要真想幫我,就把玉婷帶走,或是求了皇上,還讓她回禦前侍奉,隻是別說是我提的。”
常貴人見勸說不動我,無可奈何,又坐了會便回去了。
秋去冬來,剛入冬,就下了一場小雪,似撒鹽似的下了一整日。
第二日就放晴了,隻是地上還是積了一層薄雪。
內官們隻掃了院子和宮道,其餘地方都未動,我也不在意,出了外殿的門去看雪。
湖麵結了冰,兩岸垂柳枝條盡白,地麵上的積雪映著日光閃閃發亮,像是散了一地的碎鑽。
遠處湖麵上出現一艘小舟,在濛濛晨霧中隱約可見。
天冷後,宮裏送來奉例的時辰越來越晚,今日倒是來的早。
玉婷墊著腳尖眺望,喜道:“我正擔心咱們的炭撐不了幾時了,他們就來了。”
來送奉例的人是掖庭司的祝富祿,除了吃用之物以外,還有一大束梅花。
玉婷上前接過,問他:“公公今日好早,喲,這怎麽還有梅花呢?”
祝富祿將手揣在袖中,似笑非笑,道:“梅園裏的梅花頭一茬兒開,萬歲爺命人剪了分發給各宮娘娘,說是辰時要送到,咱們做奴才的,哪敢不從?別的宮裏還好說,來你們這裏,可真是不容易。”
“既是萬歲爺的吩咐,照辦就是,祝公公何必當著主子的麵抱怨!”
玉婷一向伶牙俐齒,常貴人向皇上請了旨,要把她要走,卻被皇上駁回。
我也看不慣這些人的嘴臉,可又不能與他們鬧的太僵。
天越來越冷,換季的衣裳、炭火都在他們手裏攥著。
我拿出一錠銀子,讓身邊的碧月送過去,道:“公公辛苦,多謝素日照應著我們,還望公公不嫌少。”
祝富祿將銀子收下,哼笑一聲,道:“謝董貴人賞賜,奴才哪敢嫌多嫌少,奴才還有別的宮裏要去,告退。”
玉婷抱著一大束梅花,跟著我往殿內走。
她忿忿道:“娘娘給他賞銀做什麽?這些本就是他們的本分!這才多久,娘娘這個月的月錢就見了底,他們送來的飯菜根本不能吃,咱們還要另開小廚房做,樣樣都需要花錢買,哪裏能夠啊。”
我隻聽她在一旁說話,並不說什麽。
到了屋內後,喚人拿了一個青花瓷大瓶,將梅花一枝枝剪了枝插進瓶內。
那樣一大束紅瀲瀲的花朵兒,開得像火一樣熱烈。
我輕聲道:“你看這花開得多好,它都離開樹幹了,仍然熱熱鬧鬧開著,人活一世,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好處,是不是?”
玉婷道:“娘娘賞花就賞花,怎麽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我輕輕笑笑,沒再說什麽。
這才不是不吉利的話,是我認了命,便盡力過好餘生。
這一批進來的秀女,西曹掾之女佟毓宸最為得寵。
七月選秀,十一月即被冊為昭儀。
同時萬官人也晉為昭儀,又賜了陳貴人、常貴人封號,也算是宮裏的喜事。
那位佟昭儀做東,要宴請後宮裏的主位。
自太後薨後,宮裏便沒了晨昏定省,我居於永延宮,還不曾露過麵,和新入宮的妃嬪一次還沒見過麵。
沒想到,佟昭儀會親自登門邀我參加宴會。
她十五歲,臉龐輪廓柔和美麗,眼眸黑亮如晨星,是個如玉美人。
她穿大紅洋縐紗鬥篷,扶著宮女的手緩緩走過來,見到我後,道:“你們主子呢?”
我站在廊下栽一顆小梅花樹。
其餘宮女、太監在屋裏,玉婷也恰好去為我拿手爐,所以這會兒就我一個人在外頭。
許是我穿著碧色鬥篷,頭上隻挽著一隻玉簪,她就當我是宮女了。
我站直身,道:“你找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