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兩刻鍾過後,吃罷的寧獨齋跟著恬兒來到鋪裏的灶房。頭發已見斑白的掌櫃王叔站在廊簷下,一雙眼精光鑠鑠,不斷巡望底下人動靜。
廊下十多個人洗菜、刷鍋,鏗鏗鏘鏘聲響不絕於耳。
一見有人慢了動作。王叔立刻拔高嗓門開罵:“混帳,光會動嘴巴,幾個碗是要洗上多久?”
“掌櫃,小姐來了。”一名洗菜的雜工喊道。
轉頭一見小姐身旁跟著誰,王叔表情相當微妙。
工叔一輩子忘不了眼前這張臉。六年前寧獨齋初訪時家,為了迎接貴客,王叔特意下廚烹了一道砂鍋辦魚,本以為寧獨齋吃了肯定讚不絕口,想不到隻嚐了一口。他便說此菜火氣太盛、細膩不足,教王叔很是不服。
王叔心想一個毛頭小子懂個什麽,可沒想到寧獨齋為了證明自己,隔日借了酒窖灶頭烹來一鍋脈魚。王叔一嚐便知,真遇上高手了。
當時那幾尾鰓魚之鮮嫩,簡直可叫湯濃凝脂,好吃到連骨頭也舍不得吐出來——直到現在,王叔心頭仍不忘那幾條魚兒入喉的美味。
堪稱絕品!
對寧獨齋,王叔心情隻能用四個字形容——又愛又恨。
“小姐、四爺。”王叔點頭招呼。
“今天好嗎?灶房有沒有什麽大問題?”恬兒笑問。
“回小姐,灶裏一切都好,倒是四爺……”王叔轉了個方向。
“昨兒跟今早的膳食,不知合不合您脾胃?”
一看王叔表情就知他還惦著六年前的衝突,寧獨齋抱拳一躬。“六年不見,王掌櫃的廚藝,更上層樓了。”
“不騙人?”王叔擺明不聽場麵話。“您別因為小姐在身邊,就想替小的留麵子。”
“千真萬確。”寧獨齋個性有一說一,不會因為誰在身邊他就對人客氣點。
“我嚐得出來。王叔這六年不過不少苦功,一點一滴全在您的菜裏。”
王叔笑逐顏開。能得寧獨齋一句肯定,比客人的打賞還教他開心!
“不過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透。”王叔揮手要底下人把東西端來。“四爺當年烹的魚。我到現在還烹不出一樣的味兒,請您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告訴我個中奧妙。”
打昨兒聽說他來了,王叔一大清早特別到江邊買下這一簍鮮魚,就等著見麵討教。
說真心話,寧獨齋雖有過人廚藝,可平日有緣嚐到的,也隻有親近的師父師兄幾人。他常說他的廚藝不是學來伺候人。而是不願吃些難入喉的東西。不過看王叔這麽有心,他難得起了興致。
他袖子一卷。“給個不常用的灶頭,我就重現一次砂鍋鰓魚。”
王叔做了個請的手勢。“就等您這句。”
“等等等等——”恬兒一見自己被忘在一旁,趕忙插嘴。“我有件事還沒說,等我說完,要做什麽隨便你們。”
她擊掌招呼底下人注意她。“大夥兒先放下手邊工作聽我說,四爺這回造訪我們酒鋪。是要來幫我們忙的——”她一字一句複誦兩人先前的約定。“從現在開始,鋪裏邊大小事,你們直接請教四爺,不要問過我了。”
“是。”大夥兒齊聲應。
“小姐說完了?沒事了?”王叔一見恬兒點頭,立刻把寧獨齋領進灶房。
恬兒支在窗邊,興致勃勃地看著王叔捧來一大把青蔥。寧獨齋脫去身上外袍,卷起衣袖,刀鋒輕運,眨眼切出了一大堆蔥段。
“薑。”
寧獨齋一喊,王叔立刻送到。還是一樣,剁剁剁,一塊塊大薑成了細片,他抓起往油鍋單一扔。
“唰啦”一陣油香,他抓起大杓,另一手執起沉重鍋柄,幾個翻炒,炸得微焦的薑片騰空翻了幾翻,之後添上大把蔥段,一直燒到味兒全入到油裏,他才移開鐵鍋,將香氣四溢的薑蔥油倒進煮著冷水的陶鍋。
“魚。”
王叔聽見。立即把去了魚腮內髒的肥美鮮魚端上。烹煮鰓魚不需批去魚鱗,隻要從中切為兩段,小心放進陶鍋即可。
接著依次加上料酒、秋油、香醋,和幾撮提味的火腿片——當然,最後又丟下一大把薑片跟蔥段。
他邊做邊提點。“等我合上鍋蓋,切記,起鍋之前,蓋子絕對不能再掀開,否則功虧一簣。就這樣一路保持文火單燉,五個時辰即可上桌。”
“五個時辰?”眾人驚呼。
尤其是王叔,更是一臉驚呆。“您上回同樣費了這麽多時間?”
“當然。”寧獨齋接過巾帕擦了擦頭臉。灶房溽熱,沒一會兒汗便流得滿頭滿臉。“不費五個時辰,就沒法把辦魚燉得脂滑透骨,一吮即化。我想王叔烹不出相同味兒,就是煲的時間過短,頂多一個時辰,沒說錯吧?”
神!王叔嘖嘖稱奇。“全被您給說中!小的以為隻消熬到它熟,哪曉得它得在鍋裏燜上這麽久。擔心它焦,中途小的還開了幾回蓋,真是!難怪您會說它火氣太盛、細膩不足!”
知錯改了就好了。寧獨齋拍拍王叔肩膀,心裏已開始做起旁的打算。“話說回來,現在鋪子不能賣酒,隻能靠您的料理撐持,我在想,您肯不肯費時間學幾道功夫菜?”
“您一句話,小的萬死不辭。”王叔一拍胸口。
“爽快。”他微笑點頭。“今天恐怕來不及,明天吧,明兒一大早您帶我到江邊,我們挑幾簍鮮魚,再買幾隻肥雞回來整治整治。”
“全依四爺意思。”
“就這麽說定!”他伸出乎,王叔用力一握,兩個加起來年逾七十的漢子相視而笑。
寧獨齋一綻出笑靨,杵在窗邊的恬兒眼睛便呆了。怎麽回事?她輕摸自己心窩,不懂它為何跳得如此急促?
她很確定自己沒染上風寒,也沒得什麽亂七八糟的毛病。因在他未笑之前,她心口還算平順,腦子也沒亂成一閉……一道聲音在她腦中取笑——說謊!從六年前初見他,你的心你的眼就不再是自己的了;再見他,表現就更離譜了,不但老衝著人傻笑,還愛盯著人家猛看。像昨晚,你不也是想著他看著你的眼,心思亂了一夜。
她眸光停在他笑意未收的唇角。嫂嫂先前說過,初遇哥哥那天,嫂嫂一顆心就像被人擠捏住一樣,又酸又疼。她想,自己腦袋之所以亂哄哄,該不會就是嫂嫂說的——喜歡上人的感覺?
她所以會有這些奇奇怪怪的反應,是因為——她喜歡四爺?
她驀地又跳快的心窩像在提示她什麽,就在她快想清楚的時候,一名傭仆突然跑來。
“小姐。”
她嚇了好大一跳。“啊?”
“您站了這麽久,腿該也酸了吧。”傭仆不舍她久站,特地搬了張椅子過來。
“謝謝。”她不好意思拒絕,才剛要落坐,抬頭,正好撞見寧獨齋的眼。
不知怎麽搞的,她臉紅了。
他走來窗邊,雙眼始終定在她臉上,沒移開過。
襯著背後的綠蔭,雙頰紼紅的她,渾似枝上的芙蓉花,他又一次目眩神迷。
“四爺?四爺!”她眨著大眼連喊了幾聲。
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收回神。“我還得跟王叔討淪一些事,恐怕一時走不開。”
“您盡管忙。”她笑著拍拍身下椅子。“瞧我坐得多舒適。”
“酒窖不忙?”
她點頭。“剛上完槽,新的麵還沒掊好,算算,有兩、三天空暇。”
他心裏閃過一個念頭?“我明天會跟王叔一道去采買,你不要跟來看看?”
怕她不好意思拒絕,他又補了句:“不勉強。”
她表情驚喜,“你願意讓我跟,我再高興不過,回頭我會跟江叔說。”
知道明早有她相陪,他眉眼透出一點歡喜——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可這會兒時間,他還無暇思索自己為何雀躍。
“這麽說定。”說完他走了幾步,又想起什麽似地回頭。“我記得六年前,我借酒窖灶頭烹魚,你一樣在窗邊看了很久?”
她一訝。“你知道?”
他唇角一勾,想他排斥女人的程度,怎麽可能她杵那麽近他卻沒發現。他當時所以沒轟人,是因為她安靜,從頭到尾,她隻是用那雙大眼睛靜靜地望著。
所以他對她的眼睛才會如此熟悉。
“當年我烹的鰓魚,你沒嚐到對吧?”
記起那鍋魚的下場,恬兒笑說:“哪輪得到我。”簡直是秋風掃落葉,她還來不及喊說要吃。哥哥跟王叔已經一口氣吃光了。
“這回你想怎麽吃就怎麽吃。”他朝煨著文火的陶鍋一望。
“正好喝你送我的新酒。”
見他笑逐顏開,她驀地想起他說他討厭女人的事。她心想,這麽容智友善的好人,又長得這麽俊俏,怎麽會說自己討厭女人?是他先前遭遇了什麽,還是……曾被女人辜負過?
想到他曾經跟哪個女人要好過,她胸口突然一陣悶痛。她提醒自己,依他身份年紀,有過幾位紅粉知己並不為過,她不該覺得驚訝——但思緒就是這樣,她越是叫自己不要多想,心裏越是在意得不得了。
不過這麽一折騰,她終於也明白了了一件事——原來自己的心,早在不知不覺間,填滿了他的身影。
足足五個時辰,砂鍋辦魚起鍋,恬兒惦著久病不起的嫂嫂,特意盛了兩尾,偕同寧獨齋一道探訪。
原本待在房裏念書的時磊一聽獨齋叔叔來了,歡快地奔出房間。
“獨齋叔叔——”
昨兒兩人相處了個把時辰,早混得比親叔侄還親熱。
見時磊肥腿一彎就要彈起,寧獨齋趕忙拎住他後領。“小心。沒見你姑姑手裏端著東西?”
“好香啊。”時磊雙手攬著寧獨齋,一邊朝他姑姑湊去。“姑姑,小磊餓了。”
“好,等見了你娘再一道吃。”恬兒朝裏邊廂房一望。“前頭就是了。”
兩人加一個娃兒,浩浩****來到廂房門口。負責照顧的婢女幫他倆開門,再攙起虛弱無力的宮紫蓮。
“嫂嫂,”恬兒將盤子放下,幫兩人介紹。“這位就是哥哥生前常提起的四爺,他來看你了。”
寧獨齋雙眼一和新寡的宮紫蓮對上,眉尖立刻蹙緊。
宮紫蓮清瘦憔悴的麵容,讓他記起一個他極不願再想起的人——他娘親,一個狠心賣掉稚子,隻求自個兒溫飽的女子。正好宮紫蓮眉宇,跟他娘有些神似。
“獨齋叔叔?”時磊畢竟是小孩子,立刻察覺不對勁。
一見時磊不安,寧獨齋笑笑,暗暗提醒自己別搞錯了。眼前人是時大哥的妻子,並不是他那薄情的娘。
“嫂子。”他點頭致意。
“四爺。”宮紫蓮綻了一抹淒苦的笑。“時勉生前,我常聽他說您是難得一見的俊才,總想著有機會定要跟您見上一麵。”
“是時大哥謬讚,”他謙道。“獨齋一直覺得,真正厲害能幹的是時大哥。”
沒想到他話剛說完,宮紫蓮突然掉了眼淚。“四爺——您曉得嗎?你時大哥——死得好冤啊——”
“嫂嫂。”恬兒忙過去勸慰。“哥哥的事四爺全知道了,他這回下來,就是來幫咱們的。”
“現在才來有什麽用。你哥都走了。”宮紫蓮淚漣漣地抱怨。
“嫂嫂。”恬兒趕忙阻止嫂嫂再說下去。嫂嫂明明也知道,當初是哥哥命令大夥兒不準打擾四爺,四爺才會這麽晚知曉的——寧獨齋本就討厭見女人掉淚,再加上被人冤枉。心情一下大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