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不可能跟新寡的宮紫蓮爭論自己晚到的原因,但也沒辦法繼續看著她嚶嚶哭泣的麵容——宮紫蓮實在跟他娘太像了。
他怕自己僅有的那一點憐憫,會被宮紫蓮的眼淚擊潰。
他沉著表情說話。“嫂子,恕獨齋無禮,獨齋外頭還有點事,得先走一步。”
“獨齋叔叔別走嘛!”時磊強發脾氣,硬扯著他手不肯放開。
恬兒不忍寧獨齋為難,立刻跑來抱住時磊。“小磊乖,你剛才不是說你肚子餓了?來。來陪你娘嚐嚐你獨齋叔叔的手藝——”她邊說,眼睛卻望著寧獨齋。
他讀出她眼底的抱歉。
他不明白,一樣是女人,怎有人一開口就讓他心起煩躁。有人卻能像湧泉般撫慰他心房!
他離開宮紫蓮廂房,獨自望著夜空沉思了起來。
約莫一刻鍾,恬兒清瘦的身影出現在廊道那端。
她剛把吃空的盤子交給婢女,回頭,就看見寧獨齋站在庭院裏。
看樣子,他該是在等她才對。
“對不起。”她走到他麵前,鄭重致歉。“我不曉得嫂嫂會把氣出在您身上。”
他揮揮手,不願再想起和他娘親長得極像的宮紫蓮。
“累了嗎?”他看著她問。待她搖頭,他才又說:“我想喝酒。”
“您先到亭裏稍坐會兒,我立刻要人把酒跟鰓魚送來。”
看著她指揮若定的側臉。他忍不住說:“真難想像,你才十八歲。”
她轉頭一睇。“四爺覺得恬兒能幹?”
他唇角一撇。“不是覺得,是事實。剛才我一直在想,這麽討厭女人的我,為何獨獨對你另眼相看?”
“有答案嗎?”她的心又不自主地跳快。
正好下人把菜肴送上,兩人極有默契地打住不說。直到傭仆離開,他才打開陶鍋。舀了一尾魚到她麵前。
“試試。”
她用筷尖把魚身鱗片撥去,再挾了一筷入嘴。方咀嚼,她雙眸立刻亮起。
“難怪當年哥哥跟王叔會吃得那麽急,這太好吃了!我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魚。”她嘖嘖稱奇地望著盤中飧。
這砂鍋辦魚滋味之細膩。縱是從小吃過無數珍饉的她。也想不出旁道菜能和它相比擬。
“哥哥常說,四爺您的嘴不但刁,廚藝還好得嚇人。我一直想不透哥哥為何用上“嚇人”兩字形容,今晚真是見識到了。”
說完,她又連吃了好幾口。一看就知她的誇讚無半點虛假。
“我頭一回這麽緊張。”
寧獨齋鬆了口氣。從她能釀出“春鶯囀”,就知她舌頭也是刁鑽至極。
方才他真有些擔心,怕沒法讓她滿意。
她噗哧一笑。“您真把我估得太高,說起嘴刁,哥哥比我厲害多了,我這張嘴,頂多隻能嚐出菜味和還是不和。”
倒沒聽過這說法。他問:“‘和’的意思?”
“就是什麽都剛剛好,菜做得太鹹太淡太酸太濃太老太生,就是不和。要不和太容易了,隻消多撒一絲鹽巴,就可以把菜裏的“和”給打散。可您烹的鰓魚,一切拿捏得適恰極了。”
他一驚。“你連多下了一絲鹽巴也嚐得出來?”
她反問:“您嚐不出?”
他點頭。“鹹了一點淡了一點我嚐得出,但你說的‘和’,我還沒上那個崁。”
難怪江叔會口口聲聲說她是瑰寶,這會兒他總算服氣了。
他盤算,有幾道功夫菜,隱約覺得不對勁,但試了幾次,就是找不出缺了什麽,或許她幫得上忙?
恬兒望著吃了一半的魚,又瞧瞧寧獨齋沉思的模樣。幾番掙紮,還是出口了。
“四爺,我知您談興正濃,但可不可以打個商量,等我把魚吃完再聊?您要知道,教我這樣眼巴巴看著卻不能動筷子,好為難。”
瞧她一臉掙紮,寧獨齋忍不住大笑。
少有機會見他笑得這麽開懷。她清亮的水瞳在他彎起的眼睛唇角遊移,想到他開心是因為自己,她心裏暗自得意。
“原來你也有貪吃好吃的時候?”
她嘴一噘。“誰要您手藝這麽好——”
這句話受用!他笑眯了眼睛。“好,你吃,吃完我們再聊。”
“謝四爺。”一得允許,她立刻舉箸攻向盤中飧。
瞧她如此專注,他忍不住指點。
“魚骨魚頭也好吃,你一個個放進嘴裏慢慢吸吮,滋味無窮。”
她如法炮製,一丁點也舍不得放過。魚燒得極綿,甚至連魚骨都燉化了,輕輕一吮,魚骨頭便融融地散開,滿嘴盡是鮮魚妙味。
“真糟。”一尾吃淨後,她心滿意足又不無可惜地歎氣。“鍋裏隻剩兩尾,怎麽辦?我舍不得把它吃完。”
可說歸說,她動筷速度卻未曾緩過。此時的她,哪有一點當家主子的派頭?
“你嘴總是這麽甜?”他笑睇。
她咽下才答:“是實話。對了,您也嚐啊。”
“留給你。”他要吃隨時都可以做。“我對你的酒比較動心。”
邊說,他邊幫自己倒了一杯,映著月光的清澈酒液一入喉,他雙眼倏地發亮。
“不一樣?這不是以往的桂花酒!”
就猜他喝得出來。她笑逐顏開。“是不是覺得香氣更雅、喉韻更好?”
“對。”他閉上眼品味喉裏的香氣。“我覺得我好像來到一座山,放眼望去遍野的紅花,然後一個美姑娘俏盈盈地站在江邊,枝頭上的紅花隨風飛落……怎麽說呢……雖然還比不上“春鶯囀”。但意境,早比以往的桂花酒還高上一崁。”
恬兒相當開心,人說知音難逢,想不到她眼前就坐了一位。
“真不愧是四爺,我心裏想的,您全說中了。來。我敬您。”她舉起酒杯,和他輕輕一碰。
一飲而下後,她繼續說道:“我這一回用的,是釀作‘春鶯囀’的酒麵,花了兩年培育,好不容易又造出來的。”
他一訝。“這麽難?”
“是啊。”她點頭。“釀酒首重天時地利人和,三樣缺一不可。先前我釀“春鶯囀”的米,是產自風調雨順的豐年,每顆穀粒都被漓江水喂得飽飽滿滿,做出來的麵也是一等一。可這兩年嶺南多風雨,穀粒也差了點,想造出一模一樣的麴,隻能說煞費苦心。”
“這麽說來,他得為自己的好機運感到榮幸了,一來就趕上了。”
他搖了下酒杯,仰頭又飲了一杯。
“對了。”她停下筷子。“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您。”
他點頭。
“您來我們這兒幫忙,肯定會耽誤您不少正事——”她稍停了會兒才說:“您覺得,我該怎麽補償您才好?”
他聽出弦外之音。“你是想給我銀子?”
“說銀子太見外。”她表情相當認真。“隻是點補償,四爺幫忙我們太多了,恬兒隻是想盡點心意回報——”
“不用。”他一口拒絕。統管寧家堡飯館茶棧的他,還會缺銀子?“要你真覺得過意不去,這麽好了,等我回去,多送我瓶“春鶯囀”,如何?”
她毫不猶豫。“四爺要帶多少都行。”
望著她甜俏的笑臉,他眨了幾下眼,突然說:“我得為我先前說過的話道歉。”
“嗯?”繼續吃魚的她抬頭。
“我曾當著江叔的麵懷疑過你,”他眉眼浮上愧色,現在他終於接受,並不是所有女人都跟他娘一樣,易怒、狠心,不懂責任為何物。“我認為你沒那能耐掌管酒鋪。”
還以為什麽事呢!她一笑。“您要是沒這麽想,我才奇怪。想當初我老愛跟哥哥提意見。他還不是常說我一個姑娘家懂什麽。還不快去跟嫂嫂學繡花——”
一吐出“嫂嫂”二字,她立即發覺自己說錯話了,瞧他眉尖,又倏地擰了起來。她暗惱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又讓他想起剛才的事了。
“對不起,四爺——”
他搖頭。“跟你沒關係。”
“是我讓您又想起來的。”她睇望他陰鬱的黑眸,敏銳的天性,察覺他心情又壞了起來。
正好聊起這個——她猶豫著,或許該乘機弄個清楚?
“其實,這事梗在我心裏一天了,隻是找不到機會問您——您上午曾說您討厭女人,為什麽?是不是您之前……遇上什麽不好的事?”
“你問這做什麽?”他眯起眼,原本還留著殘餘笑容的唇角一下抿緊。
“關心。”她直說不諱。“我發現,隻要一提起女人,您表情就不開心,或許您覺得我交淺言深,可是……我真的舍不得見您那樣。”
兩人仿佛用眼神戰鬥,一個戒備謹慎,一個柔情款款,兩人就這樣靜坐相望,直到她的溫柔,融化他從不鬆懈的心防。
他發覺自己有股衝動,想跟人全盤托出。
那是他一生難愈的傷口,稍稍揭起便會鮮血淋漓。
可是,就在這一刻,望著她璀璨如星的眼,他突然覺得,應該可以揭開看一看到底會有多痛了。
籲口氣,他一字一句慢慢說:“你嫂嫂,長得跟我娘有些神似,尤其是怨怪人的嘴臉。”
發覺他願意吐露,恬兒馬上拭淨嘴巴雙手,靜靜睇視他。
他把眼睛移開,落到麵前已空的酒杯上頭。“我想你可能聽說過,我跟我師父沒有血緣關係,我娘隻是出身低賤的伶伎。”
”沒有。”她用力搖頭。“我一向不在意小道消息,就算真有人說了,我也很少放在心上。”
沉靜、聰敏、又不愛碎嘴多舌——她確實和一般姑娘大不相同。他扯了扯唇。“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總之事實就是這樣。”
“那——您爹爹呢?”
“天曉得。”他搖頭。“我沒見過他,據我娘說,他是帶著胡人血統的驃騎將鍕,不過我查過,沒這號人物。我想不是我娘被騙了。就是她騙我。”
恬兒心思剔透,聽出他藏在話裏的在意。也對,要換作是自己,她想,也會想開清楚自個兒的親爹是誰。
她看著他眸子。輕聲問:“是你娘——她對你做了什麽?”
他苦澀一笑,真不愧是頭一個讓他另眼相看的女子,馬上聽出端倪。
“換我問你,你娘在世的時候,是怎麽待你?”
她沉吟了一會兒,但不是因為得費時間思索,而是懷念的事情太多,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我娘走得早,所以我跟我娘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不過我記得很清楚。我娘從沒罵過我,不管是我不愛學習刺繡、愛往酒窖裏鑽的習慣。還是打小偷喝江叔倒給我的酒——每次我一鬧出事端,她總會護在我麵前幫我道歉,轉過身,頂多隻說我一句“你啊……””
憶起慈母的溫柔,她突然有些鼻酸,好懷念有娘親在旁嗬護的日子。她眨眨眼忍去眼中的淚意,她早發過誓,要堅強,不能再像哥哥還在的時候,動不動就淚眼汪汪了。
而且,她留心到了,他好像不喜歡女人在他麵前哭哭啼啼。
不出他所料,和他娘比起來,她娘簡直像下凡渡人的觀音菩薩。“你命好,遇到一個好娘親。”
她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娘親脾氣不好,常罵你?”
她真是厚道,他哼了一聲,說得這麽避重就輕。“你可以再多說一點。”
還要再壞?她眼瞪得老大。“她會動手打你?”
“再多說一點。”他點頭要她繼續往壞裏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