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遊說

次日。

晨起開始便霧霾濃籠,四下灰蒙蒙一片,濕氣重重,淅瀝的雨勢非但沒有轉小,反倒有加大之勢。

一早,哥舒無鸞便頂著雨出宮前往了寒山寺。

因寒山寺是女尼清修之地,是以為了方便她刻意換了一套女裝常服,並依娘娘的吩咐命雷跟隨。

昨日,直到出了大妃的寢殿她才猛然憶起終樂公主亦是在這間寺廟投身,想起長王子的那些質問,她便覺得滿心惶然,到底是因為她,公主才會淪落此等境地。

停步於廟門前,眉頭微鎖的望了望緊閉的褐色大門,頓覺步履維艱,真不知道,若巧遇終樂公主她要說些什麽?

一旁為女子撐傘的夏雪風雷見她停步失神,疑惑道:“大人,不是這裏嗎?”

哥舒無鸞緩緩回過神,強打精神,道:“是這裏。不過,此寺全是女尼,你一個大男人若進去,恐生多有不便,還是在門口等本官吧。”

男人恭聲應道:“是。”

言罷,將手中的另一把油傘遞給了女子。

哥舒無鸞撐起傘,輕步邁上了台階,‘咚咚咚’幾聲叩門聲赫然響起,不多時,有披蓑衣的女尼打開了大門。

女子與之低語一瞬,女尼合掌施施然讓出了道路,關門聲淹沒在雨霧中,男人耐心停在門口靜待女子。

一進寺門,映入眼簾的是略顯陳舊的建築,迎麵是一間古樸的正殿,端端立於霧霾中,正殿一側的遠處有一座高挑的塔樓,隱在雨霧下,飄渺悠遠,有些讓人望不真切。

正殿兩旁已被雨水浸濕的泥濘過道,幽深通往後殿。

順著女尼的指引,哥舒無鸞曼步行在石子路上,雨水落向地麵濺起片片泥點子,躍上了她的小靴,將她本已被濺髒的靴子,弄得更加狼藉。

片刻後,女尼止步於一間廂房前,再次合掌,道:“施主,就是這裏了,殘月就在裏麵做早課。”

裴郡雪雖是帶發清修,但到底是脫離紅塵之人,如此,想必是主持為她改了俗家的名諱。

想著,哥舒無鸞匆匆單手豎了豎掌還禮道:“多謝這位師傅。”

“貧尼告退。”說罷,女尼轉身而走。

女子回過頭來,望了望緊閉的斑駁門板,走近幾步,收起紙傘放於門邊,上前輕叩門扉。

房內極規律的木魚聲一直未停,隱約有一道輕柔的嗓音夾雜傳出,“請進。”

聞言,哥舒無鸞慢慢推開了門,跺了跺腳上的泥水,邁步跨了進去。

剛一進門,迎麵撲來一陣寡素的檀香味,淡雅清心。

回身輕輕掩上門扉,轉首掃過室內一圈,隻覺眼前的內室樸素異常,兩旁垂拽的帳幔,阻隔了視線,想必是內臥。

正對麵擺著一尊佛像,幾支清香插在香爐裏,此時正冉冉飄著青煙。

佛像下一方蒲團上,一身僧袍的女子安靜的跪在其上,一手撚佛珠,一手持木槌,輕敲著木魚鼓。

“咚、咚、咚……”

伴著聲聲悠緩的木魚聲,哥舒無鸞將視線落在了女子頭上,隻見三千青絲高挽一髻,以木簪固定於頭頂。

忽而憶起她的法號,殘月殘月,殘缺難圓,既如此,為何隻是帶發修行,而不是真正的遁入空門,難道她還有未了的塵緣?

正當她出神之際,隻聞背對她的女子突然出聲,聲音淡漠如止水,毫無起伏,“回去轉告他,不必時常差你們來探望貧尼,殘月是心死之人,隻求安靜禮佛,了卻殘生。”

聞此,哥舒無鸞微微詫然,她口中的他,想必是祝君豪無疑了。

真沒想到,祝君豪竟是時常打發人來探望她,若不是心有所係,又怎會如此?

看來娘娘料想的不差,若將二人的感情修複,那麽籌措災款之事必當水到渠成。

背後的那一陣沉默,不由得使殘月頓下了手中的動作,緩緩放下木槌,回頭查看,這一回頭不要緊,愣是讓她癱坐在了蒲團上。

殘月將視線緊緊放置女子臉上,麵色卻在寸寸泛白,一雙枯井般的眼眸浮起了道道波瀾。

殘月回頭的一刹,亦讓哥舒無鸞看清了她的麵貌,那是一張美的脫俗的麵孔,白皙若雪的臉龐沒有絲毫歲月留下的痕跡,哪裏像個年近四十的婦人?隻是一雙眸子略顯滄桑。

她的麵目溫柔中隱隱透著剛強不屈,不同於裴安那副端著道貌岸然的慈眉善目,倒生出滿滿的忠貞氣節,由此,很難將他們看做一雙同胞兄妹,倒更像是陌生的路人。

一襲樸素的青灰色僧衣,卻難掩一身香骨!

眼見著她虛脫的癱坐在蒲團,哥舒無鸞忙將回過神,近前兩步,欲將其扶起。

哪料,殘月卻是激動的反抓住女子伸來的手掌,緊緊攥在手中,聲音微顫道:“你……你是誰?”

望著她莫名驚異的眼神,哥舒無鸞心頭微微詫異,曼聲道:“我是內宮女官,錦衣侯哥舒無鸞。”

即使是隔絕紅塵的空門之人,想來也不會對‘錦衣侯’這個的稱號陌生的吧?

隻見,殘月滿眸異樣的望著女子,將握著她素手的手掌緊了又緊,恨不能將其揉進骨血,恍惚一笑,喃喃道:“錦衣侯哥舒無鸞?原來你……就是錦衣侯。”

雙手被她攥的生疼,哥舒無鸞蹙眉點了下頭,雖不解她此刻莫名反常的情緒,卻也無意糾結於此,隻不疾不徐的說道:“此次前來叨擾殘月師傅靜修,是為了一件民生安泰的大事。暴雨驟降,洪災泛濫,百姓一時流離失所,苦不堪言。若能順利籌集災款,還有望師傅助一臂之力!”

這話雖是開門見山,卻還是沒有徹底說破,到底她是個未出閣的女子,有些話若貿然說穿未免有些唐突。不過,殘月雖滿副柔弱卻難掩蕙質,料想她應該會明白她的話意。

殘月盯著女子凝重的麵色,清楚她是來當說客的,也深知她話裏那句‘助一臂之力’為何意,放眼天下,富可敵國的便隻有那個人了,那個傷她最深,讓她心死的男人……

想到此,她卻是苦澀一笑道:“貧尼身無長物,又如何能助你?恐怕女官大人是所托非人了。”

言罷,貌若不舍的放開了女子的雙手,掙紮站起,踉蹌著步子踏入了內寢。

這一番回答,令哥舒無鸞不禁語塞,凝神一瞬,忙步跟了進去,腳步剛落定內寢,隻覺百果飄香,陣陣甘甜襲人心脾。

打眼望去,隻見藤桌上滿滿擺了一竹籃水果,蘋果、梨子、櫻桃、枇杷、杏子、香莓、山竹、蜜桃……種類不下十幾樣。

坐在藤桌一側,靜靜紡線的殘月見女子失神的望著桌上的水果,忽而柔柔一笑,“聊了許久,想是大人有些口渴了,不妨吃些果子潤潤喉。”

說著,忙放下手中梭子,低眉掃過各類水果,目光忽而鎖定一處,執起一枚山竹,輕步遞上前來。

趕了一早的路,又說了有一會兒的話,她也確實有些口渴,對於向來對各類水果不能免疫的哥舒無鸞來講,眼下無疑是個**。

然而,她僅是望了望,卻沒有出手接下。

見此,殘月聲音不乏急促起來,“是不合口味嗎?若不然換別的……”說著,便要轉身去換香梨。

見她背過身,忙於調換果子,不知為何,哥舒無鸞竟生出了怕她誤會她挑剔的心緒,遂及時出聲解釋道:“不用了,倒也不是不合口味,隻是,我向來對山竹過敏,一食用便會起疹子。”

對山竹過敏一事,並不是她故意編排出來的,而是確實是事實,還記得那是初入內宮時,有一次逢外貢珍果,娘娘知道她愛吃水果,便賞了她滿滿一簍的山竹,然而,她隻食用了一個,便起了滿身的疹子,整整痛癢了半月才消,當時她雖對此事納悶,倒也未在意,不過自那時起對於山竹這類果子,她便隻敢遠觀,卻再也不敢貪嘴了。

她的回答讓殘月的背脊猛地一僵,手中的山竹一時沒握緊,便滾落到了地麵,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殘月便端端背對著她站在那裏不動也不挪,任憑山竹自腳邊越滾越遠。

氣氛一時有些沉悶的壓抑。

哥舒無鸞上前幾步,拾起地間的山竹,放回竹籃,走到她身側,凝眉對著她側顏,沉道:“我知道,我一個做小輩的根本沒資格在師傅麵前說教。但是,我卻是不得不說上幾句,歲月匆匆,轉眼即逝,有些事情若任著它擦肩而過,難保不會抱憾終身!苦了他人又苦了自己,又是何苦為之?至於那個人……我知道師傅不願提起紅塵舊事,所以我不會提他的名諱,徒惹師傅不快。我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何事,師傅才與他空門兩隔,也不清楚,孰對孰錯,即使是那人的錯,可時隔多年,再多的恨也該磨淡了,若固執糾葛下去,恐怕將來剩的便隻有悔了……”

說到這裏,女子頓了一下,察覺殘月的臉色在逐漸泛白,斂眸繼續道:“何況,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未娶,並時常差人來探望師傅,不就是對師傅難以割舍嗎?難道師傅就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這個機會是給他,也是給師傅自己,更是萬千災民……”

話剛說到半截,卻聽殘月痛呼出聲,“不要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