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平祖葬在西山,一地亂石,屬於死地。死地不是指埋人的地方,是說這裏幾乎沒有莊稼的活處。方圓兩裏,一捧土也休想刨得出來。太陽光最猛烈的時辰,西山就成了一麵鏡子,白花花的晃眼。莊稼養不活,那就用來埋葬死去的吧!
德平祖新家在二道坎上,周圍稀稀拉拉堆著幾座老墳。都是德平祖的舊交,年輕時一起出門當過腳力,老了也時常湊在一處擺弄幹枯的時光。幾個老者約好了,活著時腳跟腳,死了也肩並肩吧!扛不住先走的,就先在亂石堆安了家。
靈官麵具上了臉,秦安順用朱砂在地上做了符,雙腳踏進符中,朗聲高唱:
生離死別
連綿不絕
兩眼一閉
陰陽兩隔
眷戀凡間
臨別掩泣
靈官駕到
聽個真切
從此別後
無聲無息
手往麵上一抹,白光過處,靈官看見了德平祖。一身長衫,蹲在新家門口裹旱煙,還是原來的表情:天塌下來關我卵事。幾個走得早些的老夥計也在,每人架著一管旱煙,咂得煙霧沉沉。
喊一聲德平祖,那邊扭過頭,看見了坡下的靈官。
“哪一路?”德平祖拔下煙袋問。
“靈官。”往前移了兩步。
德平祖立起身,癡癡看了半天,對另外幾個夥計說:“坡下有個神靈。”
靈官擺手:“多餘,他們看不見的。”
扭扭脖子,德平祖問:“為啥?”
“新逝之人,完成這場離別儺後,就和凡間無半點瓜葛了。”靈官說。
“找我何幹?”德平祖問。
指指遠處立著的一排人,靈官說:“你親戚朋友都在,你可以最後再見他們一次。”
德平祖笑笑,緩緩坐下來,揮揮手說:“不見了不見了,看了幾十年,老子都看厭了,讓他們該幹啥幹啥去,該下地的下地,該上學的上學,該割草的割草,該喂豬的喂豬,不要耽擱了正事。”
“真不見了?”
“說不見就不見了!”
靈官取出一把丹砂,高喊一聲:“離別咯!”
手一揚,靈官向著德平祖拋出一汪紅霧。
紅霧散盡,是新壘就的墳塋。
收拾停當下來,德平一家圍過來,扯著秦安順衣袖問:“老祖留了啥話?”
左右掃了掃,秦安順說:“喊你們該幹啥子去幹啥子。”
“沒其他的了?”德平歪著脖子問。
看了看德平,秦安順把德平拉到一邊,拍了拍德平的肩膀說:“你祖還有一句話,讓我轉給你。”
“啥?”德平立起耳朵。
“不要再賭了,好好帶著婆娘、娃娃過日子。”
秦安順說完轉身走了,德平在後麵咕噥:“死就死了嘛!管事管得寬。”
秦安順身影消失在遠處的拐角,德平還怔怔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盯著老祖的新墳。
轉回家門,已是正午。
遠遠就看見懸在紫荊樹上的顏家姑娘,腳邊歪倒著一個木凳子。看上去是剛把自己套上去,身體還在劇烈地擺動。費盡呆力才把尋死的從枯樹上弄下來。扛到院牆下,舀來半瓢水劈頭蓋臉潑過去,顏素容才活轉過來。吭哧吭哧半天,秦安順指著顏素容,大大張著嘴,想說話,還想高聲說話,還想高聲說幾句罵人的話,終究是背過氣了,話噎在喉嚨裏,如何攢勁都沒能吐出來。
倒是躺著的先說話了。
“不要怕,我就是試一下吊死是啥子感覺。”
腦袋前前後後伸縮了一陣,儺村的儺師才發出聲來:“你撞鬼了嗎?這個都敢試?”
顏素容說:“我拿我自己試,又沒拿你試,你吼哪樣?”
“試也不該你試呀!你看你年紀輕輕的。”
“黃泉路上無老少,你不懂啊!”恨了秦安順一眼,顏素容說。
秦安順沒說話,手往天上指了指。
抬起頭,顏素容嚇了一跳。
幾十隻烏鴉在半空盤旋,還有一些在院外的枯樹上撲騰。
笑笑,顏素容說:“它們是來送我的。”
搖搖頭,秦安順說:“你錯了,是送我的,跟著我都有一段日子了。”
晚飯秦安順做的,特地做了個糟辣椒炒臘肉,他曉得顏家姑娘喜歡這口。把飯碗往顏素容麵前一推,秦安順說“吃飯”。顏素容坐在對麵,表情木然。秦安順又喊了一聲“吃飯”,顏家姑娘伸手抓起筷子,突然抬起頭問:“你是不是要死了?”
刨了一口飯,秦安順嗯了一聲。
“那你為啥不去死呢?”顏素容說。
鼓著眼把嘴裏的飯咽下去,秦安順說:“我為啥要去死呢?”伸手夾起一塊臘肉對著顏素容揚了揚,又說:“去年醃的臘肉還沒吃完,我哪裏舍得去死。”
“你呢?為啥?”秦安順問。
“不為啥。”顏素容用筷子輕輕敲了敲碗沿說,“我來你家,看見院子裏有條凳子,凳子上搭了條繩子,一扭頭正好看見那棵枯樹。”
嗬嗬笑了兩聲,顏素容接著說:“你不覺得冥冥之中這就是給我準備的?”
吃得不緊不慢,兩個人再沒說話。直到離開,秦安順問:“走了?”
“走了!”
“去哪?”
“回家。”
“真回家?”
“真回家。”
走到門邊,顏素容回頭看著歪在椅子上的秦安順問:“你是儺師,曉得自己還有多少日子不?”
晃晃腦袋,秦安順說:“不管還剩多少日子,我都好好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