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母親那天是鬼節。
正午,在院子裏燒完紙錢,秦安順從箱子裏翻出伏羲儺麵。每年鬼節,都要唱一出掃穢儺。掃穢儺嘛,掃除汙穢,免得沾些不幹不淨的東西。套上麵具,念完附神訣,就見到母親了。
時節是初夏,有高照的豔陽。儺村的山山水水在陽光下格外真切,能見到日頭帶著的暈斑,這說明朗照隻是暫時的,接下來月餘,儺村就將被雨水浸泡。唯一拿不準的是雨水灑落的時辰,也許明天,也許後天,或者眨個眼。
母親站在院門口,穿一件小夾襖,夾襖上有碗口大的牡丹花,白邊布鞋,看上去是趕了遠路,鞋上覆了一層灰。秦安順驚異於母親的年輕,從頭到腳都是新鮮的氣息。要不是左眼那枚黑痣,秦安順真認不出來。
母親從院門邊緩緩折進來,臉上寫滿了通紅的羞澀,目光躲躲閃閃地四下張望。
跟著母親一道的還有一個女人,秦安順認得她,母親娘家那邊的二姑,嘴皮子特別利索,常做些保媒拉纖的活。隔著院門,二姑甩開嗓子喊:屋裏有人嗎?
屋頭應一聲,一個人轉了出來。是父親,看來是精心準備過了的,穿一件還能窺見線縫的對襟衫,腳上是嶄新的白布鞋,頭發像剛蹚過風的半坡地,整齊地向一個方向倒伏著。站在簷坎上,父親似乎慌張更甚。兩手在麵前握著,不停地搓揉,往院門邊瞟了一眼,連嘴唇都在抖動。
二姑大剌剌別進院子,回身看了看,母親還停在院門邊,頭低著,一隻手攥著衣角,臉紅得更厲害了。轉過去牽了母親的手,二姑說:上刑場嗎?拐彎抹角的。扯著母親走進院子,二姑又喊:老秦家不錯呀!屋頂茅草都換成瓦片了。
喊完頗為得意地看了母親一眼。
上了簷坎,父親和母親擦肩的一瞬,四目相對,立刻彈開,兩張臉能煎熟雞蛋。
進屋前,母親彎下腰,輕輕拂去鞋麵上的積灰。
晚飯豐盛空前,居然有新鮮肉。從頭至尾,父親的筷子都沒伸進肉碗。倒是奶奶熱情非凡,笑著不停往母親碗裏夾菜。看得出,她對未來的兒媳很滿意。二姑假作嗔怪,對奶奶說:哦喲!還沒過門呢,就這樣待見了?母親羞紅了臉,假裝狠狠瞥了二姑一眼,說:姑呢!瞎說啥呀?
飯後一家人坐在堂屋閑聊,天南海北,山裏山外,不時夾雜些嬉笑。秦安順無聊,搬把椅子坐在牆角看熱鬧。母親和父親的心思不在話題上,滿腹心事,說到好笑處,跟著咧咧嘴,算是配合。
母親在世時,秦安順沒見過母親的羞澀。印象中的母親,是扯著嗓門在村頭破口大罵的那個粗糲的鄉下女人:秦安順!你個狗日的,天都黑盡了還在外頭瘋跑,小心野鬼逮了你去。
母親原來也會羞澀。
閑話扯盡,奶奶瞥了母親一眼,悄聲對二姑說:你覺得有譜不?
二姑撇撇嘴,笑著搖搖頭,湊過去咬著奶奶耳朵說:姑娘眼光高,誰都拿不準。
秦安順咧著嘴笑著大聲喊:我拿得準。
母親和二姑被安排在西廂房。透過麵具,能看到廂房剛翻新過,牆上塗過白色的石灰,油燈映得四下亮亮堂堂。**鋪的蓋的都是新換的,那床鋪蓋秦安順認得,深灰色老布料,一直蓋到秦安順十八歲,最後都成了一坨死棉,母親還是沒舍得扔,送給了一個串寨的流浪漢。
眾人安歇,秦安順也有些累了。倚在門檻上,能見到舊時的村莊,除了樹木矮小些,月色明朗些,真看不出差別。
卸下麵具,秦安順燃支煙,煙火在一團暗黑中眨著眼。
眼前的莊子要晦暗得多,遠處近處的山廓都見不著,能聽見夜鶯的鳴叫,從東首過來,嘶叫著往西頭去了。
重新戴上麵具,夜色有了微光,沒見著夜鶯,隻有水田裏不知疲倦的蛙鳴。
身後突然傳來響動,回過頭,秦安順看見母親躡手躡腳從屋子裏出來,氣息粗重,借著幽幽的暗光發現了牆角的一雙布鞋,那是父親的鞋子。輕輕過去,母親掂起父親的鞋子,從懷裏掏出一根稻草,仔細丈量了鞋子的長度,掐去稻草多餘的部分,又小心翼翼塞進懷裏。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貓叫,母親一個激靈,驚惶地四下張望,立了片刻,才彎著腰把鞋子擺回原位。踮著腳點出去幾步,回身看了看,確信鞋子擺放的位置沒了破綻,才返回裏屋。
秦安順喉嚨忽然一陣幹澀,眼角倏地潮濕了。
在他的記憶裏,母親和父親的爭吵從他的童年一直持續到中年。大事吵,小事也吵,甚至商量事情用的都是吵鬧的方式。
父親是在冬天去世的,寒熱病,身上捂了四床被子還說冷。母親在父親大病的日子裏仍然秉持她一貫的惡聲惡氣,給父親掖被子都不忘咒罵幾句。
“要死早死,折磨人!
“看你這卵樣,幹脆直接捂死得了。”
在**抖抖索索挨了兩個月,父親在立春前兩天死去了。那時候秦安順剛進入東村儺師的門下,還沒有戴臉子唱儺戲的資格。師傅唱完離別儺後告訴他,父親從頭到尾都在歎氣,說冷清得很,連個吵架的人都沒得。
父親走後,母親就變得寡言了。搬個椅子在屋簷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睛攆著日頭跑。這樣孤寂無聲地枯坐了半年後,母親也走了。無病無災,頭晚還跟著剝了半籮筐玉米,第二天午飯時刻了還沒見著下床,等跑去一看,都涼透了。
摘下麵具,秦安順抹去眼角滑出來的兩行老淚,硬手硬腳摸進西廂房。拉開燈,**堆積著陳舊的冰冷,站在門邊盯著空****的床鋪看了半天,秦安順轉身輕輕拉上門,轉到東邊廂房去了。
嘰喳的鳥叫聲把秦安順喚醒過來,旋身起來,在床沿坐了好久,他都不曉得要幹啥。戶外的鳥叫聲起起落落,更把裏裏外外襯托得清寂幽暗。
麵具在枕頭邊,發出暗黑的瓦亮。
沉默片刻,秦安順伸手捧起了麵具。
出門來,母親和二姑正道別,母親站在院門邊低頭不語。二姑過去,拿肩膀碰了碰母親,低聲說:說句話呀!啞巴了?
母親紅著臉說:叔,還有叔娘,我走了,你們有空閑來家耍。
爺和奶慌不迭點著頭。
二姑又扯扯母親,說:還有呢?
母親抬起頭,看了看立在院中的父親,臉紅得更厲害了,半天才嚅囁著說:那個,那個那個啥,有時間來家耍。
說完轉身順著路跑走了。
二姑在後麵追著喊:鬼姑娘,那個啥?到底是啥嘛?連哥都不曉得喊一聲。
秦安順倚在大門上笑,笑得擺來擺去的。
此刻,太陽出來了,照著院門邊那棵紫荊。
花開得正繁盛,仿佛無數張幸福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