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荊花開始枯敗,往日的繁茂豔麗,被日子絞成了難看的死黑。屋簷下的燕窩已經築好,新鮮的泥球子還有濕答答的光亮。
今天是去母親那頭拿話的日子。拿話在鄰村叫提親,獨獨在儺村是這個叫法。儺村人覺得喊作拿話更合情理。你想啊!人家父母辛辛苦苦把個姑娘養大,你說娶走就娶走啊!這得父母點頭,你得從老人那裏拿到話頭。備禮是肯定的,沒有具體的規定,家境好點的就多點,次點的就少點,烏江沿岸的莊子不是太看重這個,主要還是人家得瞧上你這人。
二姑一早就過來了,笑眯眯站在院子裏喊父親的名字。
秦安順起得早,坐在院門邊編篩子。用的是老竹子,篾條深黃。本來一直舍不得砍,想著得留著給房子翻瓦時絞椽子用。現在好了,不再想翻瓦的事情,鑽進竹林就變得大方闊綽了,指著老的砍,一點兒都不心痛。
麵具還套在臉上,自從能看到落下的日子後,這臉殼子就拿不下來了。
父親急急慌慌從屋子裏出來,二姑遞過去一方素白。父親疑惑地打開布包,是一雙簇新的鞋墊。看著二姑笑笑,父親忙說謝謝。
“不用謝我,又不是我做的。”二姑說。
父親撓著後腦勺。
二姑指指父親的雙腳。
脫下鞋子,鞋墊放進去,不長不短,剛剛合適。
父親咧著嘴笑,說這誰做的,咋曉得我腳大小呢?
二姑說誰做的我曉得,不過為啥合腳,我就不曉得了。
秦安順手掌扒拉著篾條,大聲說我曉得,我曉得。
院子裏擺著去拿話的物事,看規模,爺奶差不多把家底都交出來了。
一對公雞,揀的是雞圈裏最肥大的。兩塊臘肉,都是豬屁股那段。還有兩壺酒,二十斤,酒漿子一直灌到瓶口處。
人群嘻嘻哈哈出去了,爺奶站在院門邊目送著隊伍遠去,相互看著笑笑,反身扛上鋤頭下地去了。
摘掉臉殼,燃了一支煙,剛抽了兩口,顏素容就進來了。
拉條凳子坐下來,顏素容問:“你瘋癲了?”
秦安順搖搖頭。
冷哼一聲,顏素容說:“你剛才一個人又說又笑的幹啥?”
“我沒有啊!”秦安順說。
“我在門邊聽見你喊‘我曉得,我曉得’。”身子往前湊了湊,顏素容問,“你曉得啥子了?”
擺擺手,秦安順說:“沒啥,看見了過去的一些事情。”
倏地站起來,顏素容兩手伸直,原地轉了一圈。
“你能看見過去的事情,那你看看我過去幹啥的。”
噴出一口煙,秦安順搖搖頭說:“我又不是神仙,這我看不見。”
顏素容彎下腰,眼睛盯著秦安順,秦安順不敢看,垂下腦袋,慌忙把凳子往後挪。
“你肯定覺得我在城裏幹的都是髒事,對不對?”顏素容聲音冰涼。
秦安順慌忙搖頭。
站起來在院子裏踱了一個來回,顏素容回到凳子上,雙手揉了揉眼睛,她很鄭重地對秦安順說:“我活不了多久了。”
秦安順慌忙擺手,說:“你娃年紀輕輕的,咋說這樣的瘋話?”
“瘋話?你家三娃,年歲不及我吧,還不是一堆枯骨。”
“這不一樣,三娃得的是急症,那是他的命。”伸手抖掉一截煙灰,秦安順接著說,“你看你,就像棵剛長抽條的柳樹,日子還長得很。”
摸出一支煙燃上,顏素容右手夾著紙煙。她手指細長,指甲好久都沒有修剪了,暗褐色的指甲油開始脫落,露出不規則的白色斑塊。
把剩煙丟到腳底踩滅,秦安順彎腰繼續編織他的篩子。剛才專注於院子裏的喧囂,走了神,篩子的邊口沒有編圓。篩子其實不是自己要的,是村南坡腳的陳二婆要的。二婆男人沒這手藝,用的篾器都朝秦安順要,要的方式也別具一格。
“安順啊!老娘篩子連黃豆都兜不住了,你狗日的反正閑得卵蛋疼,給我編一個噻!”
秦安順慌忙笑著答應。
二婆就笑著誇他:“小狗日的還算孝道。”
其實,二婆比秦安順小了十多歲,但是輩分高,出口就雷打火燒。
拆開封好的邊圈,秦安順準備順著篾竹再走一回,要不篩子扁頭歪腮,二婆怕又要日媽操娘了。院子裏很安靜,隻有篾條拉過空氣發出的沙沙聲。顏素容兩手拄在膝蓋上,盯著地上一條長長的黑線。該是又要落雨了,螞蟻開始搬家,大大小小的舉著各種物事往高處趕。雖說忙碌,卻不雜亂,看得出那種與生俱來的規矩。
顏素容腮幫一緊,一泡口水斬斷了抖動的黑線。一隻個頭很小的螞蟻成了受害者,它在口水中開始了漫長的掙紮,左衝右突,前屈後仰,始終不得要領。慢慢地,就一動不動了。嘴一咧,顏素容笑了,佛祖把悟空鎮在山下那種笑。正笑得舒坦,那隻螞蟻忽然動了,它輕輕旋了一下身,竟然從那團柔軟的恐懼中掙脫了出來。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兒,晃晃腦袋,舉起身邊一塊指甲大小的碎葉片,重新融進那段蜿蜒的黑色。
眼神沮喪了,目光去向遠方,天地慢慢濕潤了。
秦安順看不到這頭的曲折迷離,心思都在篩子上。年紀是去了,手藝還依舊嫻熟。圈完最後一根篾條,秦安順舉起篩子,立時圈出來一個規則的圓。陽光從篩子眼裏漏下來,灑滿一張老邁的臉。
“看看,你看看,”把圓圈伸到顏家姑娘麵前,秦安順一臉按捺不住的得意,“如何?編得好不好?”
“叔,給我唱個延壽儺吧!”
聲音冷靜清澈。
“啥?”秦安順伸長脖子問。
“給我唱個延壽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