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有些晦暗,屋子裏沒有一絲聲息。晚飯用完,碗筷還在桌上。菜數簡單粗糲,能看出做飯人心情不佳,一個炒洋芋片,一個炒豆幹,當然還是糟辣椒。

手原本搭在桌沿上,倏然縮回手,秦安順說:“真要唱?”

顏素容眼睛一橫:“讓你唱你就唱!”

吐了一口氣,秦安順說年紀輕輕,延啥子壽喲?

拉直身,顏素容聲音陡然高亢:“你唱不唱?”

秦安順不敢說話了。

把兩個空碗疊在一起,秦安順說:“這出儺戲有點兒複雜,需要一些物事。”

把厚厚一遝錢拍在桌子上,顏素容問:“夠不夠?”

“要不了那樣多。”秦安順端起空碗站起來說。

揮揮手,顏素容說剩下的就算給你的工錢。

搖搖頭,秦安順說唱這出儺是不能收錢的。

“哪個規定的?”顏素容問。

“我也不曉得是哪個規定的,反正不能收。”秦安順抽抽鼻子說。

“你收不收?”那頭聲色俱厲。

“不能收!”這頭水波不興。

顏素容無話了,把凳子往牆角挪了挪,縮進一團漆黑中。

打掃完從廚房出來,秦安順坐在門邊吸紙煙。煙絲始終是不好,吸了兩口就不停地咳嗽。

“叔,你怕死不?”聲音從黑暗處幽幽飄出來。

“啥?”秦安順止住咳,探著腦袋問。

“你怕死不?”

怔了怔,秦安順撓撓腦門兒,笑嗬嗬說:“怕了,當然怕!”

“我還以為到了你這個歲數就不怕死了。”顏素容說。

轉轉脖子,秦安順說:“我像你這個歲數的時候才不怕死呢!天不怕地不怕,覺得吧,死嘛,也就那樣,兩眼一閉,兩腳一伸,跟睡個覺沒啥區別。”

重新燃了一根煙,秦安順接著說:“現在我為啥怕死了呢?想了好久才明白了,其實不是怕,是舍不得。在這地頭上活了幾十年,山山水水、草草木木、男男女女,都生了情了,真要死了,扔不下,舍不得。”

“我就不念著,我要死了,也不要別人念著我。”顏素容一字一頓說。

嗬嗬笑笑,秦安順說:“娃啊!你想錯了,你不念著別人,也不要別人念著你,也是一種念著。”

話有點繞,牆角的一時沒能轉過彎來,過了好半天,顏素容才從暗黑裏移出來,她站起來問:“你啥時候給我唱?”

“唱啥?”

“延壽儺啊!”

拍拍腦袋,秦安順說:“你看我這記性,又讓狗給吃了。”

頓了頓,秦安順接著說:“娃啊!這個有些麻煩啊!”

“麻煩啥?”

“要唱延壽儺,得先唱一出解結儺。”

“啥叫解結儺?”

“請求延壽之前,得先消罪解結才行啊!”

“那就消唄!”

“可你得先跟我說你犯忌何事才行啊!”

顏素容眼睛盯著地麵,想了半天,猛一抬頭對秦安順說:“你把能想到的罪名都給我安上吧!”

慌忙擺了擺手,秦安順說:“那不成,絕對不成。”

“我都不怕,你怕啥子?”語氣斬釘截鐵,容不得半點兒商量。

借著月光回到家,父母都已經睡下。大門還留著,顏素容輕輕撥開門轉進屋。堂屋燈還開著,屋中間的大桌上還留著飯菜,菜用碗倒扣著。掀開碗,菜還冒著絲絲熱氣。伸手捂住臉,眼淚就不爭氣地下來了。

本來得意地以為,每天的惡言相向能將世間的溫情痛快地殺死。漸漸發現,一切都是徒勞。母親就不說了,仿佛案板上的麵團,任你如何摔打,她都那副模樣。父親時不時流露出來的厭惡和憤怒,一抹微風就能吹得幹幹淨淨。

就這樣在飯桌邊靜坐,眼睛直勾勾盯著桌上的飯菜,任憑眼淚無聲無息地流淌。那頭父親鼾聲如雷,時不時還有母親的劇烈的咳嗽聲。這幾年母親的咳嗽是越來越厲害了,特別是夜晚,稍一著涼,就整宿整宿地咳。顏素容帶母親去省城最好的醫院看過,還拍了一堆的片子。醫院說要住院,母親堅決不同意,嚷著說地裏的麥子要再不收就該黴掉了。顏素容知道母親是怕花女兒的錢。

顏素容卻覺得那是她花錢花得最開心的一次,站在繳費窗口,和母親心疼的模樣不同,她從頭到尾都看著收費員在笑。她有時候甚至不懷好意地希望父母能有一場像模像樣的大病,然後自己能像模像樣地花一次大錢。

既然不願意想錢是如何掙來的,那就多想想它是如何花掉的。

夜晚依然漫長,失眠如影隨形。不敢閉眼,一閉眼就能看見棺材中的自己。麵容慘白,仿佛爛掉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