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新婚才兩天,秦安順就把伏羲儺麵請回了木箱。
新婚第二天清晨,母親起個大早,站在水缸邊發了好一會兒呆。她嘴角掛著淺笑,側臉看了一眼新房,臉就紅了,低頭舀水時,臉都差不多浸到水缸裏去了。父親起得晚一些,接過母親遞來的洗臉水,臉上掛著壞笑。
兩個人就相對著笑,那笑格外隱秘。
笑容很快被爺奶起床出門的腳步聲踩碎了,母親的臉瞬時陰了下來,一副被無辜欺負後才有的委屈樣。父親則抓起水桶出門挑水,腳步少了平日的沉穩和矯健,兩條腿像被泡軟的粉條。
秦安順摘下了麵具,他有點不好意思。
這時院門嘎吱一聲響,東生兩口子轉了進來。
兩口子坐在一條長凳上,不住地歎氣。
“啥事說啊!”秦安順對顏東生說。
“唉!我家那死姑娘,怕是撞了邪了。”東生說。
摸出一張旱煙葉子緩緩裹著,東生接著說:“自打從城裏頭回來,像是變了一個人,摸著誰都沒句好話,連我和她媽,天天都給我們臉子看。”
這頭說著,那頭素容媽開始拭淚。
把煙卷塞進煙嘴,顏東生問:“安順啊!你看這是不是得唱堂儺來衝衝啊?”
“唱啥?”秦安順說。
“唱堂過關儺吧!我看她八成是讓髒東西纏身了。”
摸摸下巴,秦安順說:“東生啊!你狗日的顛東了,這過關儺是給十三歲以下的娃娃唱的,給你姑娘唱有個啥子用啊!”斜眼看了一眼東生,秦安順說:“不過倒是可以唱堂平安儺。”
顏東生說:“你是說打保福?”
秦安順點點頭。
顏東生笑著說:“那好那好,這出肯定有用。”
旱煙都未及點上,顏東生站起來說:“那我這就回去準備準備。”斜眼瞥了一眼凳子上的老婆子,沉聲吼:“你他媽屁股裏頭拉出膠水了,扯不脫了?還不走?”
走到院門邊,老婆子低聲說:“我看姑娘那模樣,不是唱堂平安儺就可以蹚過去的。”
說完抽抽搭搭走了。
兩口子出門不久,顏素容從屋後轉進了院子。
“他們來找你幹啥?”顏素容問。
“讓我給你唱堂平安儺。”
“你答應了?”
“答應了!”
“誰讓你答應的?”顏素容怒氣衝衝問。
攤開兩手,秦安順說:“我咋說?說你們就別操心了,打保福對你姑娘沒啥用的?”
“今晚翻冤童子會回來,到時候你在屋外等著。”秦安順說。
早早胡亂吃了點飯,秦安順實在忐忑,來來回回在院子裏忙了半天,啥都沒做成,最後幹脆拉把椅子坐在屋簷下發呆。
黑夜快來的時候,天空開始落雪。
夜變得潮濕。
麵具上了臉,先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做了簡單的拜祭,然後開始迎神。
手中靈牌往桌上一拍,唱:
一堂法事已周全,不敢重言喝神仙。
童子請坐金交椅,仙姑請坐蓮花壇。
金交椅上寬心坐,蓮花壇頭受燭煙。
聽某三聲靈牌響,煩請二仙降人間。
唱罷,抓起靈牌連拍三下。
放眼門口,隻見著翻冤童子,不見了延壽仙姑。
心頭一震,秦安順手中靈牌當一聲掉在地上。
愣愣看了一陣,秦安順問:“無解?”
靈童搖搖頭,走上前,雙手展開一麵白色絹布,上書:“罪怨消,壽已盡。”
看完,秦安順搶步上前,對著靈童一鞠躬,慌張張說:“能否示明歸期?”
靈童無話,轉身走了。
脫下法衣,卸下麵具,秦安順緩緩移出門來。顏家姑娘蹲在屋簷下,看著遠處一汪黑。雪還在落,簌簌的、軟軟的。
“不用說了,我曉得的。”聲音和夜一樣潮濕。
“不管咋說,試過了的,”秦安順抽抽鼻子,接著補充,“不過罪怨已經了了。”
接著是黑夜裏長長的沉默。
“安順叔,煩勞你拉條板凳過來,我腳蹲麻了。”
拖條長凳出來,兩人坐下來。相互扭頭看了一下,沒見著彼此,都是黑乎乎一張臉。
好久秦安順才說:“我這就是哄鬼的,你千萬別信。”
“我信,”顏素容很堅定,“我真信!”
半弓著身子,雙手拄在膝蓋上,顏素容忽然問:“叔,你走之前還有啥想頭沒?”
歪著頭想了想,秦安順說:“我啊,想去趟省城。”
顏素容嘿嘿笑笑,說:“我陪你去。”
第二天,雪停住了,此刻晨曦剛剛駕臨,儺村天空顯得格外高遠。一老一少踩著厚厚的積雪,走在幽寂的山路上。老的走在前頭,一件深灰色的老棉衣,頭上戴個老棉帽,他走得有些急,像是前方有著等待撿拾的寶貝;姑娘在後頭,踩著前頭的腳印走,這樣省了不少力氣。
爬過埡口,就能見到通往山外的大路,手搭個簷棚往遠處看了看,秦安順回身喊:“怕要快點喲!錯過這趟車,就要等到明天了。”
後麵的彎腰喘著氣說:“慢點噻!餓癆癆的幹啥?”
山脊上的笑著說:“我餓癆?你娃些剛出門的時候,比誰都餓癆,恨不得長雙翅膀飛著去。”
客車進了站,秦安順忽然覺得,從儺村到省城的路好像變短了。
八歲還是九歲那年,秦安順跟父親來過一次省城。父親挑著兩筐雞鴨蛋,在崎嶇的山道上爬行了兩天一夜,才到了省城。賣掉雞鴨蛋,父親領著他走進一家小麵館,要了一碗豆花麵。呼啦啦吃完,父子倆就踏上了回家的路。省城留給秦安順的印象,除了雜亂的房屋和交錯的街道,就剩下一碗豆花麵了。
跟著人流從車站出來,顏素容說:“我帶你去城中心逛逛吧!”
秦安順搖搖頭說:“我就想吃碗豆花麵。”
“你跑三百多裏大路,就是為了來吃碗豆花麵?”顏素容說。
站在車站大門口,看著往來的人群和高大的樓群,秦安順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慌亂,人太多了,肩撞著肩,腳趕著腳,洪水樣地四下奔湧。摸著腦袋左顧右盼了好久,最後他無奈地說:“我找不到當初吃麵的地方了。”
實在是找不到了,那時的四維不見了,高大的建築遮蔽了他的雙眼。
沿著街道走了好遠,還是沒尋著一處賣豆花麵的店家。
扯扯秦安順衣袖,顏素容說:“要不我請你吃頓火鍋吧。”
秦安順說:“火鍋就算了。”顏素容說:“那我打個車帶你去市中心,那裏有最純正的豆花麵。”
“我們回去吧!”秦安順眼巴巴看著顏家姑娘說,“我有點喘不過氣來。”
歸途格外輕鬆,道路兩旁堆積著厚厚的積雪。
呼吸順暢了,胸口不堵了,像剛從激流裏脫身。
顏素容側眼打量了一下身邊的鄉下人,搖搖頭,她說:“沒見著你這種進城的。”
直了直脖子,秦安順說:“你不曉得,人老了就怕挪窩,人臉一生,就慌亂了。”
“那你說城裏好,還是鄉下好呢?”顏素容問。
幾乎沒有遲疑,秦安順說:“當然城裏好了,要不你們咋個腳跟腳地往城裏跑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