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張解結牒,白紙黑字。

牒據大中華貴州省修文縣蠱鎮儺村住居奉道投詞,焚香秉燭,酬恩天地,解結消怨。今有信人顏素容言念:多生累劫,因物蔽而氣拘;積孽成冤,恐因仇而執對。祈神恩解結,今將犯條,逐一開列於後:

信人顏素容,或犯怨天恨地、嗬風罵雨、**三光、踐踏五穀、汙穢水府、燒毀山林、毒殺魚蝦、毀壞橋木、攔截要路、憤怒師長、欺神滅像、捏訟挑唆、破人婚姻、殺害生靈、辱老欺幼、淩孤逼寡、損人利己、陰惡陽善、謀人財產、穢汙字紙、見善不為、知過不改、謾罵愚人、越井越灶、貪酒悖亂、訕謗聖賢之罪,以上條款,詳載分明。尊奉上天好生之德,牒請靈官速詣天曹地府、水國陽元,囚禁素容之魂拷治。去處即與信人顏素容名下所造前孽,大小過咎,無分輕重,一一解釋。仍將解冤文卷,一一焚化,星火奉行,須到牒者。翻冤童子、延壽仙姑照驗施行。

謹牒。

抓起紙片看完,顏素容問:“還有沒有其他罪名?都給我安上。”

“實在想不出來了,”秦安順擦了一把鼻涕說,“能想到的都在這上頭了。”

“再加一條吧!”

“啥?”

咬著嘴唇想了想,顏素容說:“還是算了!”

把儺公麵具從箱底取出來,仔細擦拭了一遍,對著顏素容揚揚,秦安順說:“消災延壽這是大事,一般的神靈做不來,隻有他老人家有這本領。”

接過麵具,顏素容仔細打量了一番。不愧是儺中之王,沒有一般小鬼的刁鑽古怪,也不似山王菩薩那樣死板規矩。每根線條都恰到好處,碰撞離散之間,呈現出來的是威嚴、憤怒、嗔怪和寬讓,奇異的線條,將一個麵具勾畫得生動複雜。

顏素容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雙目緊闔。開壇前,須得去掉身上脂粉、首飾這類身外之物。素顏的顏家姑娘臉色有些泛白,頭發簡單捆成一束馬尾。秦安順愣了片刻,麵前的姑娘又變得熟識了。

伏羲附身,手裏鎮魂靈牌往桃木桌上一摜,大喊:“翻冤童子、延壽仙姑何在?”

一舉目,一男一女兩個素衣人立在顏素容兩邊。

伏羲朗聲宣誦:

大中華貴州省修文縣蠱鎮儺村具保信人顏素容。設壇投詞,焚香秉燭,祈恩求解,運星贖魂,請茅替代,禳關度厄。信人今於嶽府十太保神員案前,委伏羲代籲恩宥罪延齡事:竊維禍**福善,上帝嚴彰癉之條;削咎延齡,下民切禱求之願。凡茲人世殃祥,悉屬聖神降鑒。恭維貴司,職司坤府,位隸東藩。為億兆之帡幪,掌生成之主宰。茲有信人顏素容者,偶因五行運舛,遂致二豎為殃,突於甲申年七月初三得染(不詳)災星。誼屬葭莩,情殷桑梓,傷心慘目。爰糾誌於同裏人中,異口同音,共呼恩於貴司案下。伏乞鑒茲懇禱,願上天播仁慈於赤子,增壽算於信人。信人故沾再造之恩,必將順天應時,惜命如金。今請翻冤童子、延壽仙姑移文換案,以求釋罪消怨。

誦畢,兩童子移步過來,捧起桌上解結牒,徑直出門去了。

卸下儺麵。對麵椅子上的像是睡過去了。桌上的兩對白燭燒得吱吱亂炸,火星左衝右突。坐下來,秦安順抹了一把額頭,全是汗。是快離開的人了,一場儺戲下來,人都快虛脫了。抖抖索索摸出一支煙,湊到燭火上點燃,椅子上的發話了:

“完了?”

吐出一口濁氣,秦安順說:“完是完了,不過三日之後才見回音。”

“你信嗎?”秦安順問。

“我不信。”回答得很果斷。

“不信你還讓我唱。”

“就是因為不信我才讓你唱,”顏素容抿抿嘴,“真靈驗了,我就信了。”

撐起身走到門邊,入眼是厚厚的積雪,門口幹枯的紫荊樹格外肥厚。不遠處的荒地裏,一隻覓食的野兔走走停停,踩出一串蜿蜒的白窩。

“你沒說惹了啥子災星,我在告詞裏頭沒說。”秦安順說。

“有關係嗎?”椅子上的問。

“當然,病根病根,不知根本,如何延壽?”

抽抽鼻子,顏素容說:“上天不是啥都曉得嗎?我啥病他會不曉得?除非他眼瞎了。”

秦安順沒接話,踩著雪出門去了。

雖說是深冬,還是有霧,白霧,匍匐得很低,遠近的山巒都纏了一條白色的腰帶。老棉鞋在雪地上踩出嘎吱嘎吱的脆響。頭頂上的烏鴉越聚越多,而且來得很快,總是走著走著,一抬頭,就烏雲壓頂了。

選的終老之地在婆娘、娃娃的邊上,秦安順曾經花了好幾天時間研究這個位置的朝向。正對過去是河穀,岸上有高聳的巨石,幾塊巨石疊在一起,拚出一隻活靈活現的金蟾。按理,這該是好地。但眼界再寬闊些,才發現四下蜿蜒的山脈剛好是條盤踞著的大蛇,蛇頭高昂,盯著河岸上的金蟾,一動不動。

要命的是,金蟾壓根兒就沒察覺到危險。

懂點風水的都曉得,這是死地。

翻來覆去想了好多天,秦安順還是決定就這裏了。婆娘、娃娃在世時,自己十裏八鄉唱儺戲,一年難得有幾天落家。等過去了,他不想再離得遠天遠地的了。一家人湊在一處,起碼能扯扯閑談。

死地就死地吧!換個地頭,風水再好,孤魂野鬼一個,有個卵意思。

站在娃娃墓前,秦安順伸手抹去墓簷上的積雪,透骨的冰冷。

“我就要過來了,”抬頭看看頭頂那片嘰喳的烏黑,秦安順接著說,“也許今年,也許今天,也許明年,也許明天。”

“你為啥不給你自己唱個延壽儺呢?”身後一個聲音問。

回過頭,顏素容站在雪地裏,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