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從曲家寨傳來,說是貓跳河的漂流就要完蛋了。說這話的曲姓人怕聽的人不相信,賭神發咒說這是曲家寨一個在省上做生意的人傳回來的話,騙你們我天打五雷轟。看旁聽的露出了確信的神情,他才裹管旱煙坐下來慢悠悠細說。他說:“貓跳河要修一個天雞巴大的水電站,所以河上的漂流就像垂死的老者,就等著數天天了。”聽的人癟癟嘴說:“哪能說停就停,漂流公司的人多氣粗啊。”曲姓的輕輕哼一聲:“他氣粗,還有比他更氣粗的,胳膊能粗過大腿?”
開始都以為是謠言,後來燕子峽不斷有外人進來,還扛著儀器,大家就開始動搖了。進入九月,寨口石牆上出現了一張蓋有大紅印章的紙片,大意是燕子峽將要建一個水電站,要大家做好遷出的準備。事情確認了,燕子峽很是沸騰了一陣,茶餘飯後都在談論這件事情。
不搬。
一寨人異口同聲。
尤其是來辛苦,態度比誰都決絕,他咬牙切齒地說:“就算死,老子也要死在崖壁上。”
牙一直咬到年底,都還沒有一點兒鬆動的跡象。縣上派人過來做工作,說這塊地盤,窮得燒虱子吃,流連在這裏有哪樣好?真建了電站,不光利國利民,也是人類改造大自然的一個奇跡,是人類征服和戰勝惡劣自然條件的一個典型例子。話聽起來是好話,可就是沒人讚成。來辛苦說了,你們翻翻嘴皮子倒是輕鬆,鞭子沒有打在你們身上。搬走了,崖上的祖宗咋辦?人家答複他,根據規劃,懸棺那壁崖會被完全淹沒。這一說就徹底炸鍋了,人人臉上都翻滾著憤怒。
“這要得個雞巴!”來辛苦說。
縣上的又答複:“可以重新選塊土地,改成土葬。”
要命的就是這句話,群情激奮中,幾個縣上來的差點兒吃了拳腳。逃得遠遠的了,寨上的鄉人還站在崖上罵。
“放狗屁,放你媽的狗屁!”
和往年相比,今年的年味稀薄了許多。一是斷了收成;二是各種變故接踵而來,仿佛坐上了兩頭分量不一的蹺板,平衡就不在了。
除夕一早,母親把我從**拉起來,讓我給來高粱送東西過去。接過提籃,我看見裏麵有半片臘肉,一小袋山穀米和湯粑粉,兩塊煙熏豆腐幹,居然還有半瓶子青岡籽酒。
嘟嘟嘴,我說:“這樣多,我家不過年了?”
這時候來辛苦從屋裏折出來,朝我吼:“快送去,逼話多。”
我到了院門,他又在後頭喊:“等等,我和你去。”
山風很大,我和來辛苦偏偏倒倒走在路上,遠遠就看見大石頭上坐著的來高粱。他枯瘦的身軀在風中搖搖晃晃,我真怕他一不小心就讓風給帶走了。
“天,冷颼颼的,你坐在這裏喝風不是?”來辛苦朝他喊。
我和來辛苦把來高粱從石頭上搬下來,來高粱指指天上厚厚的灰雲說:“怕是要落雪了。”
抖抖那條好腿,他問來辛苦:“聽說要喊搬走了?”
“喊搬就搬啊?”來辛苦說,“打死老子也不搬。”
歎口氣,來高粱目光去到遠處,他指著那些隱約的崖壁說:“活了這樣多年,時節更迭,生生死死我也算見了不少,感覺啥子都在變,又好像啥子都沒變。你看那些懸崖,從我記事起它們就那模樣,現在還是那模樣。”
扭頭看著來辛苦,來高粱又說:“辛苦啊!搬走吧!”
“啥子?”來辛苦鼓著眼睛問,隨即又急癆癆說,“不搬,哪個要搬他搬,反正我不搬。”
“為啥?”來高粱問。
指指腳下,來辛苦說:“這地頭是故土,懸棺崖上有祖宗,哪能撂下拍拍屁股就走了。”
來高粱搖搖頭說:“你錯了,這裏不是故土,棺材為啥要懸在崖上,那是祖宗們想回到故土,可他們想回去的那塊土地,誰又曉得是不是真的故土。”
長歎一聲,來高粱接著說:“人就是這樣,你得一程一程往前趕,走累了,歇一歇,歇夠了,還得繼續上路。”
想了想,來辛苦說:“崖上懸棺裏頭的祖宗些咋辦?總不能讓水給衝走吧?”
笑笑,來高粱說:“祖宗們背井離鄉的時候,又能拿祖宗的祖宗咋辦?”
“新地頭一馬平川,連片崖壁都沒得,這種地頭日子咋過?”來辛苦說。
“老子幾十年沒上崖了,一睡死過去就在崖上。”來高粱氣呼呼說,“你放心,這輩子不管到了哪裏,隻要你還惦記著崖壁,你夜夜都在上頭。”
回到家,來辛苦一直皺著眉。草草吃完年夜飯,他坐在火塘邊一直不停往裏塞柴火。母親收拾完畢,說:“都要睡了,你還燒這樣大幹啥嘛?”
“睡了?”來辛苦低沉著問,“哪個說要睡了?”
攤攤手,母親說:“不睡還能幹啥?”
“和麵,捏百蟲湯粑。”
“燕子都不來了,百蟲湯粑做來幹啥?再說糧食這樣精貴。”母親說。
狠命折斷手裏的柴火,來辛苦怒吼:“叫你捏你就捏,卵話多,你還翻天了。”
翌日,我和來辛苦背著昨夜捏好的百蟲湯粑到了燕王宮下,那裏早就聚滿了人。地上擺滿了背簍,大家都沒話,默默把背簍裏的物事取出來,集中裝進幾個背簍。幾個漢子背上背簍就上了崖,登到燕王宮高處,抓起湯粑開始漫天拋撒。和往年不同的是,今年拋撒湯粑少了興高采烈,祝詞也沒了。崖上拋撒的黑著臉,崖底仰頭的也黑著臉。
燕子峽這邊剛撒完,曲家寨十多個男人背著背簍過來了,走在最前麵的是我的引路師傅曲叢水。曲家寨那頭拋撒完湯粑,兩寨人黑著臉悄無聲息離開了。曲叢水剛走出去幾步,來辛苦喊住了他。
把我拉到曲叢水麵前,來辛苦說這娃的路,你還沒引完呢。曲叢水說我家曲向海的,你不是也沒引完嗎?來辛苦說你讓他過來吧,我把他帶上燕王宮。擺擺手,曲叢水說我看就算了,馬上就一片汪洋了,還爬個幹?啊!
“你們那頭走不走?”來辛苦問。
沉默片刻,曲叢水說:“不走,堅決不走。”
“我們也不走。”來辛苦說。想了想,來辛苦又說:“要說到堅決,燕子峽勝過你曲家寨。”
“放你娘的狗屁!”曲叢水罵。
“日絕娘,老子就這樣說了,不信你還會咬我卵子幾口?”來辛苦訕笑。
“你再說一遍?”曲叢水說。
來辛苦說:“我就說了,如何?”
一咬牙,曲叢水惡狼一樣撲向來辛苦,兩手掐住來辛苦脖子,一下就把來辛苦撲倒在地。來辛苦塊頭要大些,一翻身脫了困,一拳砸在曲叢水臉上,頓時黑的紅的飆了一臉。費力往後一撤,曲叢水腿一屈一伸,蹬了來辛苦一個仰翻叉,然後迅速騰過去,將來辛苦壓在身下,拳頭乓乓往來辛苦全身亂砸。號叫一聲,來辛苦也開了醬鋪子。我看來辛苦吃了虧,反身掂起一塊石頭,衝到曲叢水身後就準備砸。忽見來辛苦騰出一隻手,筆直指著我吼:“小狗日的你敢,給老子滾到一邊去。”曲叢水悚然回頭,看了看我手裏的石頭,一縱身從來辛苦身上跳開了。來辛苦翻起身來,根本不看曲叢水,徑直衝過來一腳將我踹翻在地,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他媽還翻天了,連引路師傅你都敢打。”我喉嚨一緊,帶著哭腔說:“我不是看你要遭他打死了,才上來幫忙的嗎?”又給了我一腳,來辛苦說:“我和他打架關你卵事,你狗日的細崽崽一個,哪輪到你插手。”說完又準備過來繼續收拾我,這時曲叢水過來護住我,把我拽起來對來辛苦說:“你是他老子,他不幫你,難道幫我啊?”
兩個人各找了塊石頭相對坐下,撈起衣角擦淨血跡,來辛苦抽抽鼻子問:“你們那邊啥時候走?”
把沾滿血漬的手伸到腳邊的青苔上擦了擦,曲叢水答:“水漲起來就走。”
“燕子峽個個都是咬卵匠,就怕有死活不挪窩的。”來辛苦說。
“我那頭一樣,”曲叢水擤了一把鼻涕說,“還能咋辦,挨家去央告咯!”
看看對麵懸棺崖,來辛苦說:“崖上的祖宗是保不住了。”
“又不隻是你燕子峽的祖宗,”曲叢水說,“我親爹還睡在上頭呢!”
分手時,來辛苦對曲叢水說:“過兩天你喊幾個人過來,我們兩頭一起爬上去把棺材都綁一綁吧,免得漂走時散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