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高粱偷偷告訴我,他那對翅膀完工了。

在他的院子裏,他把翅膀徐徐拉開讓我看。我確定我的二老祖不是凡人,那對翅膀做得和鷹燕的翅膀一模一樣,連薄翼上的紋路都是一樣的。他把翅膀穿戴好,來回扇動了好幾下,然後神秘地對我說他試過,真的可以飛起來。得意在臉上還沒消散,轉瞬他又傷心了,把翅膀卸下來扔在一邊,他難過地說:“懸棺都沒了,做得再好有個卵用。”

水位一天天在抬高,先是貓跳河不見了,接著祖祠崖不見了。和腳下的水流剛好相反,寨人的情緒都落到穀底。家家戶戶都在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麽可以收拾的,新的地頭住的用的都準備好了。負責協助搬遷的人說了,提把掃帚就可以入住。當然沒人理會,該收的還是要收好,能不能帶走是一回事,收不收又是另外一回事。再不入眼的破家爛園,都是自家一手一腳置下的,走前歸整歸整,也算一種交代。

連續幾天,我和母親都在收拾,隻有來辛苦不動,每早起來都坐在院門邊發呆。母親看不過,說:“你憨坐啥子,過來幫忙收點東西噻。”來辛苦不應,問得急了,他就幽幽說一句:“連祖宗都沒了,其他的有個卵用!”

前些日子挨家挨戶搞動員時,來辛苦還像隻撒歡的狗,等把通寨的人說動,他就成條遭瘟的狗了。日日魂不守舍,有事沒事就發火,半夜爬起來一個人到處亂逛。

今天是寨人約好上路的日子。天麻麻亮,來辛苦就開始給房前屋後的樹木澆水,直到把水缸舀幹。我和母親挎著沉重的物事站在院門邊等著他。澆完了,四下環顧一回,他喃喃說:“最後一次照應你們了,往後風雪旱澇,就靠你們自家了。”一家人扛著收好的東西出門來,發現寨口早就聚滿了人。來辛苦過去挨個兒清點了一遍,發現少了來高粱,就對我說:“你二老祖還沒來,你去喊他快點,水就要過懸棺崖了,水一過懸棺崖,就出不去了。”

進了來高粱院門,喊了幾聲沒人應。院子收拾得很幹淨,連牆根下的枯草都除去了。進屋看了看,被褥疊得整整齊齊,連平素那張積滿了灰塵的歪腿木桌都擦拭得幹幹淨淨。屋子裏轉了一圈,都沒見來高粱的影子。折到屋後,順著歪斜的小路跑過去,我看見了我的二老祖。他穿著簇新的青布汗衫,背著一對寬大的翅膀,聳動著往前走。

我喊他。他停下來,回身看看我,沒理會,繼續往前去了。趕忙過去拉住他的衣服,我說:“二老祖,水就要漫上來了,寨人都等著你呢!”薅開我的手,他彎下腰,摸了摸我的臉說:“你們走,二老祖不走了。”我說:“你不走的話,會被淹死的。”歎口氣,他說:“我早就該死了。”

我喉嚨一哽,眼淚就下來了。他伸手抹掉我的淚,臉上**開一彎笑,展開那對翅膀扇了扇說:“路線我都看好了,懸棺崖後山有條毛狗路,直通山頂。我試過,斷腿沒能擋住我。”

我哭著說:“你跟我們走吧!”

搖搖頭,他說:“娃哎!你們走吧,幾十代人都在這崖上爬上爬下,是累了,換個地方過吧!”然後他拿手戳了戳我的心窩子,嚴肅著說:“娃,看得見的懸崖不在了,看不見的懸崖還在,往後遇上翻不過去的坎,多看看躲在心裏頭的崖壁。”

說完他歪歪扭扭去了,崖底有風不斷湧上來,鼓著他一對翅膀,發出咻咻的聲音。

走出好遠,他又回身跟我說:“快走吧,還有好長一段路等著你呢!記住,不要對人說我的去向。”

抹幹淚跑回寨口,我給來辛苦說:“二老祖不見了。”

“咋辦?”一個人問。

來辛苦看看我,我輕輕點了點頭。來辛苦愣了一陣,鼻子抽了抽,又看看我,我對著他重重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來辛苦說:“等不得了,出寨的路就要不在了,大家動身吧!”

轉過身時,我看見了來辛苦眼眶裏的淚花。

我們沿著石壁下來,水位已經漫了上來。往前一直向上,剛上了薄刀嶺,出寨的那條路就不見了。

回過身,昔日縱橫的溝壑已經不見了,隻有那些高拔的山尖探出個腦袋,寬闊的浩茫一直向天邊延伸。大家停了下來,目不轉睛看著對麵的懸棺崖。此刻,水位已經爬到了懸棺的位置,先是吞掉了最底層的棺材,那些被吞掉的棺材慢慢聳動著浮出水麵。緊接著第二層,第三層。不多時,水麵上就浮滿了暗褐色的懸棺,跟著水流開始緩緩向下遊漂去。

突然聽見來辛苦帶著哭腔高喊一聲:

“送咯!”

山脊上立時跪倒一片,砸得塵土飛揚。

跪拜完畢,人群立起來開始繼續往前趕。我停了下來,站在崖壁上,看著遠處高聳的懸棺崖頂。這時太陽起來了,光芒一下鋪滿了浩茫的水麵,發出耀眼的金黃。終於,一個背著翅膀的剪影從朝陽裏躑躅著走了出來。在山頂立了片刻,那麵剪影雙臂展開,鷹燕般從高處飛了下去。風鼓著翅膀,緩緩向水的方向降落。下到水麵,起起落落好幾回,他終於找到了水麵上那口屬於他的棺材。爬進棺材,他卸下那對翅膀,兩手扶著棺沿,開始唱歌:

走了

走遠了

越走越遠了

向著太陽的方向

雙腳踩著山

踩著水

踩著白的雲

踩著來時的路

快跑

跑過猛虎

跑過雄鷹

快追

追逐狂風

追逐落日

最後在東邊,更東邊,在黃河的盡頭,在有海的地方

重新生根,發芽,繁茂

不要哭喲,哭個?啊

那裏是老家,負責埋葬祖宗,負責安頓魂靈

走得專心點

不要往兩邊看

走得高興點

不要淌狗尿

有一天,我們也會回來

跟著你的腳印

順水而下

歌聲蒼涼,就像兩岸那些屹立千年的石壁,散發著從遠古飄來的味道。

波光跳躍的水麵看似平緩,底下其實暗流洶湧,那口棺材,在水天一色間越漂越遠。

抹了一把淚,甩甩肩上的包裹,折過身,我猛然發現,我的身後站著祖祠崖出來的那群人。他們全都盯著我,臉上帶著淡淡的笑。領頭的那個拄著扁擔,額上的皺紋仿佛腳下縱橫的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