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易的嫂子就對我說:“今天的早餐午飯一起吃,團年飯在中午。”忙了一年,過年了,居然還在別人家蹭團年飯吃。活了三十年,還是頭一次這樣落迫這樣窩囊。當然,主人家說沒有早餐,我隻能自己解決早餐的問題。給豆豆喂了一瓶牛奶,在巷子裏麵烤了一會兒火。易坐在他哥哥身邊看牌,並不覺得自己是外人。我悄悄地抱起豆豆走出巷子,來到路邊的小麵館。早餐便宜,三塊錢一份。舍不得多花三塊錢,我隻叫了一碗餛飩。豆豆隻吃餛飩皮。餛飩被她啃過皮以後,餡兒歸我。我一邊吃早餐,一邊望著我眼前曾經非常熟悉的宜昌市。過年了,穿行於街上的人並不多,除了像我這樣的流浪漢,土著的宜昌市人這個時候正在屋子裏麵熱鬧著。馬路對麵是歐洲城,那是傳說中最貴的宜昌樓市。

易的哥哥曾經很自豪地告訴我們,他的一個朋友在歐洲城買了房子,給寵物狗裝修的狗窩,比人的臥室還豪華。當然,易的哥哥盡管比我們人經濟狀況好一些,但是在二零零八年,就算他掏光了口袋,也買不起宜昌最貴的樓盤。不過,就因為口袋裏麵比我們多了兩個子兒,才可以像炫耀家世一樣,對我們說那樣的話。我聽了很不舒服,對易說:“過幾年等你有錢了,我們也在這裏買一套房子就是了。”當然我的這句話易卻不領會,得到的結果是,易說我說話不用腦筋,不考慮自己身上有幾個錢。我們回到自己的出租屋裏以後,我罵了易。我告訴他,每個女人其實都是窮人。自己嫁的男人有本事,女人就由窮人變成了富人。我不相信我就比那些穿金戴銀、花錢不眨眼的女人差,隻是我的男人沒有本事,所以我隻能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易聽了我的話,無語。二零零八年,我們流落到在別人家蹭年飯,也全托了易的福。如果咱們有錢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我們會這樣嗎?老家農村的房子,不是我一個人所有。那兒不算家。我要的家,所有權隻屬於我,沒有別人搶我的房子,沒有別人打擾我的生活。

歐洲城看起來並不漂亮,特別普通。賣得貴,全托了長江的福。江邊的房子據說空氣好,所以貴。咱沒有錢買歐洲城的房子,坐在馬路邊上看一看它,飽一飽眼福,說不定真有一天,我們還能住上這兒的房子呢?看,我又做白日夢了。一碗餛飩吃得還剩下最後幾個的時候,易氣勢洶洶地從巷子裏麵跑出來了。見了我就朝我吼道:“都要吃團年飯了,我們還要四處找你。”我說:“你找我多久了?不過隻是出來吃一個早餐而已,還要同你打招呼?”他說:“你出來多久了?”我說:“一碗飯的功夫。今年過年呢,我們老家的規矩,過年不能餓肚子。我餓了就得吃。”易說:“給錢。”我問他幹什麽,他不說,卻踢了我一腳。我不給。他說,你不給你就不要去吃團年飯了。我說:“你以為我稀罕那一頓團年飯啊?不吃又怎麽樣?你看吃吃去吧。”大年三十這天,將近中午的時候,本該是礚家團圓的時候,我們兩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帶著一個小流浪汗,在宜昌街頭吵架。易在大罵,我抱著豆豆一邊哭一邊罵。我們一邊吵一邊向北山超市走去。有好心的大媽過來勸架。大媽幾句話就把我們勸開了。我擦幹眼淚,過馬路,去北山超市。

易買了一箱罐裝啤酒,買了一條煙,算是送給他哥哥的過年禮物。即便剛才在大街上吵過架,我也不得不強裝歡笑,抱著豆豆跟在他身後,擠進易哥哥的家,吃這頓所謂的團年飯。每個人拿著一瓶罐裝啤酒,拉開拉環大口大口地喝起來。宜昌的瓶裝啤酒超級難吃,就像白開水一樣淡然無味。隻有罐裝啤酒還有一點酒的味道。他們一個個一邊說笑一邊喝著我買的啤酒。每一罐啤酒都是我省下買衣服的錢、省下吃的錢,一分一分地積攢起來的。當別人領了工資就出去外麵下館子的時候,我卻坐在工廠飯堂裏麵吃免費的晚餐。當別人去惠州市買名牌衣服的時候,我卻在翻箱子找能夠穿出去的舊衣服。易的哥哥一個勁兒地勸著自己的小舅子一家多吃一點多喝一點,一個勁兒地同那兩個小舅子幹了一杯又一杯,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親弟弟也坐在他旁邊。我們不是親戚,我們是沒有地方過年的流浪漢,不小心流浪到他家,然後賴在那兒了。所以,他當然不用理會我們的感受。

二零零八年的團年飯,是對我的侮辱。後來我對易說,以後過年,如果我們實在沒有地方去,可以睡橋洞、睡水泥管,沒有錢過年,買幾包泡麵也成了,但是我以後絕對不會在別人家過年。富人有富人的年,我們窮人也有自己的年。一年下來,不管有沒有掙到錢,不要把“年”也輸給了人家。從那個時候開始,後麵的幾個年,我們哪兒也不去,就留守在小小的出租屋裏麵。雖然是出租屋,隻要不欠人家的房租,沒有誰在過年的那一天攆你走。有錢就買貴一點兒的菜,沒有錢就買便宜的菜。實在不行,就真的買幾包泡麵煮了,也算過年。至少這個年你是在自己家裏過的,就算是喝白開水,也不用看別人的眼色。所以,二零零八年以後,每到過年的時候,易的哥哥就會打電話問我們:“過年要不要回來?”我們告訴他,等過完年再回去。而事實上,從那以後,我隻回去過一次,是二零零九年夏天,我回老家接豆豆來廣東。易從未回去過。這幾年的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有時候也為很多事情惱火,不過再也沒有受過那種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