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院子空空****,無一花,沒一樹,可她就願意這樣晾著,看起來地方大,這曠無一人,還讓她有安全感。

倒一杯酒入喉,五髒六腑漸熱,想著這兩天發生的事,似乎勾起了些許愁意。

“少喝點。”孫媽媽也拿了個小凳在她身邊坐下,單青雲便笑道:“正好,媽媽陪我喝一杯。”

單青雲給孫媽媽倒酒,孫媽媽雙手拖著酒杯接著,說道:“世事無常,你若替盛英抱不平,媽媽也不攔著,就指望著你量力而行,別一個人在這喝悶酒。”

“我隻是突然覺得,比起盛英,我是不是幸運了許多。讀書識字,大馬路走得,酒館裏去得,她的小心翼翼,不過是我的理所當然,明明都是人,多不公平。”

孫媽媽仰頭喝酒,歎氣道:“有什麽公平不公平的,你本來也是去不得的,人各有命,都是自己的造化,盛英遇到這事,也是她的造化,你也有你的造化,以後終有一天,媽媽還是希望你去不得好。”

“媽媽的話可沒說服力,看盛英那樣,我何必呢。”

“你不是她,你必然是跟二小姐一樣,覓得良婿,恩愛終生,白頭到老。”

單青雲自嘲式地笑了一聲,“媽媽替我做的夢,我先謝過了。”

她舉起酒杯來和孫媽媽碰了一杯,熱酒入喉,發散得渾身都暖和,唯有一心,冰冰涼涼,無論如何都暖不起來。

單仲賢禁足了盛英,怕老太太禁不住盛英被人侮辱這事,單仲賢便隻說盛英生病不便出門,好在老太太記掛盛英抽簽的事情,以為生病應了簽文,非要拉著四姨娘去大悲寺消災解難。

她們挑了正月十九這天去寺裏,單青雲便約了上官慶正月十九中午,到富祥街元亨居廂房吃頓便飯。

上午等四姨娘和老太太出了門,單青雲便帶著如意去了盛英的含熏院,特意讓如意帶了個白紗巾,遮了半張臉,走到她們院門口,小廝攔著轎子,單青雲便掀簾子罵道:“是我,父親讓我來問這小妮子幾個問題,你們休要攔我!”

小廝見是家裏的大公子,還俸了主君的命令,便也不多作阻攔。

單青雲進了院子,到屋裏讓盛英換了身衣服,盛英塞了個盒子給單青雲,這盒子長寬約一本書,一個手掌高,上了把銅鎖,單青雲問是什麽東西,盛英隻說是帶給上官慶的東西,讓單青雲揣在懷裏帶出去。

他們著裝完畢,把房門打開,卻看到漫英站在房門口,盛英立馬跪到漫英跟前,抱緊了她說道:“好妹妹,我去去就回,你不要告發我們。”

漫英那圓溜溜的眼如落日掉了下去,久久沒有說話,盛英鬆開她,漫英便將一串珍珠手鏈塞進盛英手心裏,跑回自己房間,關上了門。

盛英拿著手鏈,看著那扇門抹了一把眼淚,起身對單青雲說道:“咱們快走吧。”

單青雲帶著人出去,坐上轎子出院,走到院門口,隻聽得小廝喊了一聲:“慢著。”

單青雲又掀開簾子,說道:“本公子的轎子,你們攔了兩回,你膽子倒是大!這家裏還有沒有個上尊下卑的規矩?”

那小廝彎腰點頭笑道:“公子莫怪,主君交代過,這院裏進出的人都要檢查仔細了,免得再出什麽岔子,故而小的們隻能多長個心眼,免得回頭遭罵。”

“本公子有什麽好查的。”

“剛才公子進門,如意姑娘帶著紗巾子,咱們有些不認得了,還請如意姑娘摘下麵紗,讓小的們認一認。”

如意用眼神剜了那小廝一刀,罵道:“瞎了眼的小子,本姑娘感了風寒,若是染給了公子,你們擔得起這個責嗎?”

“如意姑娘若不肯摘麵紗,那小的們隻有扣著著轎子,等主君回來瞧瞧了。”

如意氣道:“你敢威脅我?”

單青雲淡淡笑道:“如意,你且摘了麵紗,讓他們看看。”

如意聽令,先故意遲疑,動作緩緩將手繞到耳後,看向那小廝,又停了一停,方將麵紗摘下。

小廝們一看,果真是如意不假,抓了抓自己的額頭,納悶了起來。

單青雲威嚴問道:“怎麽樣?看清楚了嗎?”

答話的小廝立馬諂笑道:“看清楚了,是如意姑娘,大公子您請。”

他揚起手放行,單青雲故意摔了一把簾子,顯示她的不愉快。

一行人出了院門不遠,單青雲便下轎走路,轎子抬到單府東北角私塾外的花園,抬後腳的一個轎夫走上前對她一點頭,正是換了衣服喬裝出門的盛英。

單青雲在花園裏的小屋內備好了衣物,盛英換過以後,他們便從單府東北角的門,乘馬車趕到了元亨居。

時至近午,上官慶如約而至,整個人瘦了一圈,鋅灰色衣裳雖整齊,麵色卻難掩憔悴。

單青雲在元亨局門口迎接,上前道:“上官兄,你願意來,實在多謝。”

“青雲老弟相邀,自然是要來的。”上官慶欲言又止,終是忍不住問道:“盛英她,還好嗎?”

單青雲本忐忑上官慶不來,聽他這一問,立馬放心下來,說道:“這事,還得上樓細說,請。”

兩人到元亨居樓上廂房,開門前,單青雲便說道:“其實想見上官兄的,並不是我,而是她。”

單青雲打開門進去讓到一邊,門外上官慶見到單青雲身影移開,盛英漸漸出現,麵對麵的瞬間,兩人先是看得癡了,千言萬語,都凝在眼眸裏。

突然上官慶眼神一抖,迅疾垮步進門,把廂房門關上。

他背靠在門上,雙手抓著門栓,問道:“盛英,你,你怎麽出來了。”

盛英眼裏的晶瑩淚水往外滾滾不停,她走到上官慶跟前,一把撲進他懷裏,哭道:“上官哥哥,你帶我走吧。”

單青雲雙手緊張得抓成了拳,隨後又慢慢鬆開,慢慢放下。

上官慶兩隻眼眶泛了紅,卻漸漸失去了神彩。他握著盛英的胳膊,將她拉開了些,麵對著她,問道:“盛英,你別傻了,我們能去哪兒?”

盛英返身將那帶出來的盒子打開,裏麵都是金銀豆子,簪釵玉環等黃白之物,她將上官慶的右手緊緊握在自己的手心裏,仰望著他,求道:“你帶我走,天涯海角,我們私奔,去過我們自己的日子,馬上就走,好嗎?”

上官慶的眼裏,漸漸有了淚光,他看著盛英,想到了小時候兩人騎著竹馬,在春花浪漫的季節,追逐嬉戲,總角之時,親自將合婚帖在彼此手中交換,奉給父母,她嚷嚷著要梅枝,他便去給她折下。

直到那一天,此生不該出現的那一天。

上官慶想到那一天的盛英,臉色便木然了許久,突然之間,便懂得了人生亦需要了斷。

他看著盛英的眼睛,如利劍刺過,問道:“盛英,我們私奔了,就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嗎?”

盛英忽然如三魂七魄被人抽走了一回似的,握著他的雙手,忽然失去了力氣。

上官慶從她手心裏抽走自己的手,動作緩緩,沉重似千斤,他續道:“事情已經發生,便不可挽回了。”

盛英不敢相信似的,盯著他的臉,斷斷續續問道:“你,連你也要嫌棄我嗎……”

上官慶轉過身去,背對著她,低下頭說道:“你我今生,緣盡於此。”

盛英氣餒,可仍不死心,拚盡了自己最後的力氣,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哽咽問道:“上官哥哥,你,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上官慶不敢回頭看她,拽著袖子往身前扯了扯,寬袍衣袖從盛英的手裏斷開,落下。

“我們這輩子,不,我們連下輩子都不要再見了吧。”

說完,他扯開門,頭也不回地闊步跑開,盛英雙腿一軟,坐到了地上,她弓著身子一點一點埋到地上,沒有什麽大響動,隻有那抽噎的聲音細細傳開。

單青雲不忍,替她把門關上,蹲下身將盛英扶起來,盛英滿臉淚痕蜿蜒,眼中再無生機,單青雲也不知為何,眼裏跟著掉出淚來,接著勸道:“盛英,他已經走了,別再為他哭了,不值得。”

盛英不斷哭著,搖著頭,說不出話來。

“事已至此,日子是要靠自己掙的,不要倒下,站起來。”

“如今,我還如何站得起來,如何活得下去?我沒了貞潔,沒了上官哥哥,什麽都沒了,我還怎麽活下去?”

她越說,話音越往下落,最後便像啞了聲似的,有氣無力。

單青雲亦滿眼是淚,可她笑了,笑著對盛英說:“傻姑娘,你的貞潔,沒有長在那裏。”

單青雲點了點自己的心口,續道:“它是長在這裏的。”

盛英神魂似乎被棍棒敲醒了似的,她靠在單青雲肩膀上,放聲大哭,痛快發泄。

“他們不明白這個道理由他們去,你不能不明白,你的心,幹幹淨淨。”

盛英在單青雲肩膀上使勁點著頭,她要流幹這場淚,讓眼淚刷掉心中陰霾,這輩子,再也不會哭了。

單青雲將盛英送回去,兩人剛到門口,便看到了站在門裏麵,怒目而視的單仲賢。

單仲賢的眼神似乎要把她們倆千刀萬剮一遍,罵道:“今天你們倆都給我跪到祠堂去,不許吃飯!”

單青雲和單盛英相視一眼,居然笑了出來,兩人對單仲賢拜了一拜,便自覺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兩人一左一右跪在祖宗牌位前,單青雲的思緒又飛遠了些,剛才路過單府大廳之時,她看到了一個穿著梅紅襖子的婆子,從這人扮相上猜測八成是個媒婆,就不知道是不是關家請來的,親事說得如何?現在跪了一小會兒,也許該幹些正事了。

“盛英,我得問你一個問題。”

“哥,你問便是。”

“你願不願意,嫁給巴虎?”

盛英清秀眉頭一皺,疑道:“巴虎?巴虎是誰?”

單青雲不禁笑了一聲,解釋道:“那日,將歹人打走,把你救下,送回家的壯士,就是巴虎。”

“是他……”

“不過他一介布衣,務農為生,隻怕你看不上他的家世。”

“嫁!哥哥你讓我嫁,我便嫁給他。”

盛英這篤定的語氣,倒讓單青雲吃了一驚,未想到她這一幫忙,竟然讓盛英這麽信任她。

單青雲又解釋道:“我是不想讓你落入關紹德手裏,如今隻能用些權宜之計,那人俠肝義膽,定會幫忙,且正月十五獨自進城看燈,家裏一定沒有家室,再者,將來你若同他不合,巴虎本性良善,他一定也不會阻你選人再嫁的路。”

“我現在就聽哥哥的,我嫁。”

單青雲得到了盛英的肯定,也算安了心,接下來便是去見巴虎了。

單仲賢讓兩個人跪到了日落,便發話讓她們倆起身,也不算太狠。

單青雲為奪時間,次日一大早便去了雍京城外二裏頭村,尋巴虎的家,巴虎家在村子最裏麵,等她尋到地方,單青雲的心便涼了一半。

巴虎的家豈是破舊,簡直就是殘壁頹垣。

這屋子黃土敷壁,塌了一個小角,旁邊架了一根杆子晾了兩件衣服,門口的田地冬天正荒著,田園菜地倒是規整,可見巴虎這人還不至於頹廢。

單青雲上前敲了敲門 ,巴虎出來一看是她,喜道:“青雲兄弟,怎麽是你?”

“我出城辦事,剛好路過,就想著來巴虎兄家坐一坐,來看看巴虎兄。”

“快快請進。”

單青雲進了巴虎的家,掃視一番,這屋子就一個單間,裏麵物件少,好在一床一竹櫃一桌四條椅子都齊全,東南角頂塌陷,用一個腕粗的黃杆子頂住了,杆子旁邊居然有一副兵器架,駕著刀、棍和一把長纓槍。

單青雲喜道:“巴虎兄,你會武功?”

巴虎正用桌上那白色瓷壺給單青雲倒水,說道:“我爹娘生前是鹹陽道鬆山門下的習武弟子,從小就教了我一些舞刀弄槍的本事,還教了幾個字,可惜他二老一場疫病,就留我一個人守著這屋了。兄弟來也不先打聲招呼,現今家裏隻有清水了,將就著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