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青雲回到聽雪居,癱在書桌後的椅子上,看著桌上的那方竹紋墨黑硯台發呆,足足看了兩個時辰。

北梁權分三部,布政司管全國上下政務,按察司管司法,都指揮司管邊防軍隊和雍京都衛,當朝宰相湯德載直管布政司和按察司,陛下是從軍隊磨礪出來的,又疑心重,親掌都指揮司。

地域分六道,又分別有下級布政院和按察院管事,她之前在越西道布政院掌過全道稅令,多少人都對她點頭哈腰求情辦事,如今到了雍京,反倒成了個抄文書的,這口氣實在是難以咽得下去。

如意和孫媽媽都不知她心藏何事,隻看到她臉上倔強又冷漠的表情,唬得人實在是不敢接近,二人都知道她的脾氣,索性不去理她。

等到天色近晚,孫媽媽擺飯端出了燒雞,聞到肉香味的單青雲,這才略略有了反應,午時忙著跟父親吵架,也沒吃什麽,現下肚子餓得咕咕叫,胃裏麵摩擦得厲害。

孫媽媽托著那盤子燒雞,麵對著單青雲往上提了提,問道:“餓不餓啊?”

單青雲起身,剛一動才發現,維持一個姿勢坐得太久,身體成了塊硬石頭,勉強扶著桌子站起來,甩了甩胳膊,抖一抖腿,身體才靈活起來,慢慢悠悠走到對麵小花廳吃飯,剛拿起筷子才想到,盛英的事還沒解決呢。

一時間單青雲行動如風,筷子一放,招了小廝喊轎子趕去含熏院,急得孫媽媽在後頭追道:“你幹嘛去,連飯都不吃啦?”

單青雲顧不得那麽多,臨到含熏院,撩開轎簾,竟然看到院門口,三姨娘正在那兒扒著門,伸著頭、踮著腳往裏窺視。

她趕緊喊了停,不聲不響走上前,三姨娘看得實在仔細,單青雲走到背後了還是一點反應沒有,腦袋往裏伸恨不能伸到人家嘴邊去,她冷笑問道:“三姨娘,在幹嘛呢?”

三姨娘被她這一聲喊嚇得心驚肉跳,狠狠抖了一回,尷尬笑道:“原來是大公子啊,大公子也真是,走路都沒個聲響……”

“隻怕是三姨娘看得太認真,聽不見後邊有人吧。”

三姨娘咯咯笑了一聲,閃著眼說道:“下午聽到四姨娘院子有鬧聲,過來看看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三姨娘不忙著給淺英準備嫁妝,對這隔壁的事倒掛記得很。”

三姨娘舉起一根手指,好似回憶起什麽東西似的,說道:“哎呀,我倒忘了,我還給淺英燉著當歸紅棗湯呢,可千萬別走水了。”而後三兩步倉皇逃走,躲進了自己的地盤。

單青雲歎了口氣,攆走了三姨娘,看著她沒影了,就往含熏院裏麵去。

天色暗了,但是還沒到掌燈的時候,四姨娘屋裏頭昏黃的光線透窗斜入,花廳裏一張圓桌上,四姨娘和盛英挨著圓桌坐著,都低著頭背對著背抹眼淚,漫英在她倆中間苦著個臉手足無措,看這樣子,應該是鬧了有一陣了。

四姨娘抬眼看見單青雲,橫眉問道:“你究竟給她灌了什麽迷魂藥?她非要嫁給那個村夫不可?”

單青雲先是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回道:“四姨娘,巴虎兄本性善良,必定不會虧待盛英的。”

四姨娘衝到她麵前,惡狠狠地盯著單青雲問道:“善良有什麽用?善良可以養得活她這個大小姐嗎?善良可以供她吃,供她穿,供她丫環使喚麽?”

“現在不行,不代表以後不行,哪怕不嫁給巴虎,也不能眼睜睜把盛英送到關家去,關紹德能在燈會之夜,行那等齷齪之事,四姨娘怎麽能放心把盛英嫁給這樣的人。”

“大公子成日在外,不知道後院冷熱。”四姨娘指著盛英,“如今她連清白都沒了,婚也被退了,你以為這事埋在咱們家了麽?這等醜事,雍京各戶人家的內帷怕是早就傳遍了,誰還樂意娶她?關家現在不嫌棄她不檢點,願意娶她當姨娘,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從此在皇商家裏當個養尊處優的姨娘,有什麽不好的?”

“若是其他人家的姨娘,青雲絕對不說半個不字,若是他關紹德,四姨娘可否想過,盛英日日對著這個惡魔,下半生如何自處?”

“忍著、笑著、裝著,這當姨娘不就是這麽回事嗎!當誰的姨娘,又有什麽區別呢。”

“若關紹德罵她,打她,要賣了她呢?四姨娘,關紹德這種人,什麽惡事做不出?若關紹德真的把盛英在家裏打死了,他關家難道會怕我們單家鬧事不成?說難聽點,嫁到他家便是他家的人了,我們單家到時候又有什麽資格替盛英討公道呢?”

四姨娘身子骨一下癱軟,跌到圓桌旁坐著,哭道:“再不濟,也有個風光大葬,總比在田間地頭挑水撿柴要體麵得多了。”

單青雲對這位爭強好麵的四姨娘所說的話實在有些無語,她放下身段,在四姨娘跟前蹲下身,抬著眼睛問道:“四姨娘,你久居後院,怎麽知道田間地頭挑水撿柴就一定不如當姨娘快活呢,還是說,你隻是怕自己的女兒,沒有隔壁那位嫁得體麵?”

四姨娘綣著手絹猛地擦了一下鼻子,別過臉去,不予回答,單青雲猜,這是被戳中心事了。

盛英見狀,轉身就往自己房間跑,出來時抱著那個四四方方的盒子,放在桌上撩開盒蓋,向單青雲說道:“哥,你把這個帶給巴虎,讓他準備大禮,風風光光來娶我。”

四姨娘看那滿盒子的金銀釵飾,怒眼說道:“你還要不要臉?哪兒有女兒家嫁人,自己拿錢給男人辦婚禮的?”

“有何不可?我就想嫁給巴虎,不嫁關紹德。”

“除非我死了,否則你別想!”

單青雲攔著盛英,示意她不要再頂嘴,而後耐著性子,輕聲說道:“四姨娘,何必把話說這麽死。巴虎兄從小練得好武藝,朋友隨叫隨到,我看並非凡人才智,再說,人世無常,四姨娘如何斷定巴虎兄將來一定沒有作為?”

“你別在這給我畫大餅,他一個村夫,再如何變化,能強得過世家貴族去?我不跟你說遠了,就算他娶,隻怕來接親的人他都湊不齊!”

“那如果巴虎娶親,能夠給足盛英的麵子,你允不允?”

“給足麵子?”四姨娘冷笑一聲,續道:“好,隻要他也能三媒六聘,送四十九抬彩禮納征,用八台大轎,身騎汗血寶馬帶三十六吉人,把盛英從這院子裏接出去,在他家擺八十一桌宴請賓客,我便允了。”

盛英急道:“娘你太過分了,這雍京城哪個世家發過這麽大禮?這都快趕上娶公主了!”

“如果他做不到,便斷了這個娶她的念頭吧。”

單青雲站起身,看著四姨娘隻是眨了眨眼,說道:“好,一言為定!那麽四姨娘,明日可否將關家回絕了,應下巴虎之親。”

四姨娘翹起了二郎腿,雙手疊在膝蓋上,晃著腦袋說道:“大公子,口說無憑,一個窮酸小子,如何能出得起這個娶親的錢?若我明日回絕關家,那小子又做不到我要求的,我找誰說理去?”

“我可給你立下字據。”

“大公子,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兒呢?那窮酸小子做不到,你立下字據有什麽用?”

“巴虎若做不到,我單青雲便以單家主母之禮贍養盛英終生,決不食言,如何?”

四姨娘腦中如驚雷轟響,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你,你說什麽?”

單青雲挺直了腰板,放大了聲音,像宣讀聖旨一樣,“我說,若是巴虎做不到照四姨娘的要求迎娶盛英,我單青雲便以單家主母之禮贍養盛英終生,四姨娘可滿意這個條件?”

四姨娘呆住了,她真真切切聽清楚了單青雲所說,難以置信。她忍不住再仔細看看這個不苟言笑的大公子,他從小冷漠不近人情,總跟人隔了一層,跟家裏誰都不親。幾年不見,什麽時候竟然變得瘋魔了,這話也能隨隨便便說得出口?他究竟是人是魔?

可他願許下這等承諾,莫非那個巴虎,真有什麽厲害之處?

四姨娘微微側著身子,低下頭細細想來,難道真該替盛英賭上一把?

“四姨娘?”單青雲見她猶豫不決,喊了一聲,見四姨娘還是沒有什麽反應,便向漫英道:“漫英,你去把紙筆備來。”

漫英將紙筆端來,替單青雲沾水研墨,單青雲提筆落字,一番行雲流水,待墨跡微幹,便遞向四姨娘,說道:“字據已立下,四姨娘,盛英將來的日子如何過,就在你一念之間了。”

四姨娘伸手慢慢去拿那張字據,這字據拿在手裏,她的手竟然忍不住發抖了,那娟秀的字體個個好像帶著鐵墜子似的,隨著手在她眼前輕微搖動。

“四姨娘,與人為妻,始終好過侍人為妾。這道理,沒有人比你更懂了。”

單青雲此話一出,四姨娘那顆堵著的心,瞬然就通暢了,她放下手中的紙,手肘放在圓桌上,像在做件大生意似的,說道:“既然大公子已寫下這字據,也算足夠有誠意,明日我便答應那巴虎的親事,希望大公子,不要讓我失望。”

“四姨娘放心,青雲一定不會讓四姨娘失望。”

盛英走過來輕輕拉了拉單青雲的衣袖,單青雲隻是對她微笑著點點頭,示意她放心。

第二天早,四姨娘帶著盛英便給單仲賢請安,單青雲讓如意給門口的小廝留了話,叫他留意媒婆,如果來了立馬通知她往前廳去。

唯一讓單青雲沒有意料到的,是巴虎一早就在單府門口等著,他自己一個人將昨日買的禮原封不動地提了過來,單青雲見到他身沾微露,必定是天剛亮就出門了,心裏不禁有了幾分抱歉。

六婆來得晚,前廳裏大家茶過兩盞,才見她穿著那身紅襖子一搖一擺走上廳來。

“叫大人等老奴,老奴罪過,罪過。”

“不打緊。”

“不知單大人,可有了確切的主意?”

單仲賢對四姨娘說道:“盛英的婚事,你拿主意吧。”

“主君既如此信得過妾身,妾身便越俎代庖,替盛英定下這門親事。昨夜妾身與盛英聊至深夜,妾身決定尊重盛英的想法,讓她嫁給巴虎。”

巴虎吃了一驚,單仲賢“哼”地一聲站起來,雙手甩到背後,怒道:“你可想清楚了?你女兒將來究竟是要衣食無憂,還是要過得上頓不知下頓,都在你這一念之間。”

“妾身想得很清楚,主君既然讓妾身拿主意,也請主君尊重妾身的決定。”

六婆聽得明白,搖著步子上前又勸道:“姨娘好不識趣,單大人話裏有話,您怎麽就聽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