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婆坐一旁,看到這滿屋滿院掛著喜字的禮盒,笑著問道:“單大人,這是……”

“小女淺英和金督道家公子去年定下的親,如今禮已經過了,日子定在三月十二,六婆若得空,可來喝杯喜酒。”

六婆立馬站起來拱手搖道:“恭喜單大人,賀喜單大人呐,難怪老奴看今日單家府門冒紅光,敢情是有這等好事。”

單仲賢聽到六婆說的吉祥話,心裏高興,便吩咐道:“陳印,趕緊打發個紅包給六婆。”

六婆收了紅包,又諂笑道:“單大人今日何止是有喜,明明是喜上加喜。”

“還有一喜,喜從何來啊?”

“上次老奴來時,不就替關家表達過心意了嗎。今日,關家帶著禮,請我正式來替關公子說親,關家說了,雖然盛英小姐嫁給關公子,是作第三房姨娘,可關家願意用三媒六聘、八抬大轎的正禮來迎娶小姐。”

六婆勾著脖子,笑得好像盛英得了什麽了不起的大好事似的,續道:“就看單大人,收不收這份心意了。”

“六婆,那可真是巧了,今日這位巴虎壯士。”單仲賢特意用手掌指向巴虎,續道:“也是來求娶盛英的。”

六婆一愣,一搖一擺走到巴虎跟前,從上到下打量一番,又看他倆兄弟手裏提的東西,白了一眼,回頭對單仲賢笑道:“單大人,不是老奴我說,盛英小姐也是大家閨秀,您怎麽舍得把盛英小姐嫁予這下裏巴人,婆子我說了這麽多年媒,一眼就看得出,不合適,不合適啊。”

“六婆此言差矣,巴虎兄外粗內細,善良豪爽,和我那單純耿直的妹妹相得益彰,正是一對好姻緣,總好過去關家……”單青雲正要說去關家受罪,眼見單仲賢瞪著她,她便收了聲不往下說了。

六婆覷了單青雲一眼,問道:“這位是……”

“不成器的小兒,單青雲。”

“原來是單家公子啊,我婆子見識少,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大門大戶的公子,替人說親做媒的。”說著,六婆扯著絹子捂著嘴笑得搖搖晃晃。

單仲賢的臉色也隨著她這番話,變得越發難看了。

單青雲不管這媒婆子胡言亂語,隻向單仲賢道:“父親,您可是答應在先的。”

六婆一聽這話,便立馬收了笑,眼球咕嚕直轉,說道:“單大人,說親這種事口說無憑,哪家不是過聘下禮才算正式定下來啊。”

單仲賢禮節性地笑了笑,說道:“此事,老夫一人抉擇,似乎不妥,陳印啊,你去後麵把四姨娘和盛英都叫出來,讓四姨娘也看看這親事,該怎麽選。”

陳印招呼人去喊盛英和四姨娘,不一會兒人也就出來了,隻是在進入前廳那瞬間,四姨娘看到淺英和三姨娘,尤其看到三姨娘在那點禮,傻了一會兒眼,她勉強掛上笑,走到單仲賢跟前說道:“妾身見過主君。”

恰好此時,三姨娘把那些個聘禮點清了,盈盈然走過來,向單仲賢說道:“妾身已將東西點清了,一樣不差,金督道家真是費心了。”

單仲賢對三姨娘笑道:“嗯,淺英嫁了個好人家。”

三姨娘笑眯眯地點頭,回到淺英身邊看好戲,四姨娘臉上的笑無論如何都掛不起來了。

單青雲現在算看明白了,這都是她爹故意這麽安排來的,三姨娘和四姨娘較上勁,巴虎和盛英這親必然就成不了了。

單仲賢對著四姨娘冷笑道:“咱們的好女兒,盛英,如今可真是炙手可熱,這位雍京二裏頭村的巴虎壯士,來求親,皇商關家也來求,老夫這當爹的,還真抉擇不出個丁卯來,你是盛英的親娘,不如你來看看,盛英到底嫁給誰合適?”

四姨娘咬著牙給笑臉,說道:“女兒家的婚事,自是主君做主,妾身不敢妄作評論。”

“你別客氣,盛英這親事,就交予你,你說嫁給誰,老夫便應誰。”

盛英本躲到了單青雲身後,聽到這話,衝出來直接說道:“父親,我要嫁給巴虎壯士。”

四姨娘嚇了一跳,趕緊一把將她拉遠些,細聲罵道:“你給我閉嘴。”

盛英甩開她,衝上前說道:“我不管,我死也不會嫁去關家的,我就要嫁給巴虎!”

四姨娘捂住她的嘴不讓她說話,隻聽到她嗯嗯亂叫喚,單仲賢哈哈笑了兩聲,說道:“好一個死也不會嫁去關家的好女兒。”

四姨娘聽這語氣生硬帶怒,立馬哭道:“這孩子自從那日以後,便經常神誌不清,今日怕是又犯病了,主君可千萬別同她置氣,親事不親事的,還是改日再說吧,孩子身體要緊。”說完她便拉著盛英往後走,生生把她拖了回去。

這邊三姨娘看到這場麵,得意地笑了一回,隨後就向單仲賢告辭道:“妾身和淺英不便在此,就先回去細細籌備大婚事務了。”

單仲賢點頭,她倆也往自己院裏回去了。

六婆和那些關家來的,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單家這是唱的哪一出,先頭明明是單家自己來關家帶話,怎麽如今又多了個巴虎來提親。

單仲賢喝了口茶消消氣,便對六婆說:“看來我這小妾還沒定好接哪份親,不如六婆明日再來,屆時,賤妾一定有準信。”

六婆弓著脖子尷尬地笑了笑,說道:“大戶人家結親總是謹慎些,那老奴就先回去,明日再來。”

六婆帶著人走,臨走前還不忘給巴虎他們一個白眼。

這邊巴虎三人還跟木頭似的立在一旁,不知道該作何表情,單青雲便繼續爭道:“父親,禮也提來了,親也尋到了,父親該說話算話,定下這門親事才對。”

“巴虎兄弟,你也明日再來吧,當然,你明日若不想來,也可以不來。”

單青雲眉頭一皺,氣道:“父親這是什麽意思?”

單仲賢沒有理會單青雲 ,隻對巴虎說道:“請吧。”

主人下了逐客令,巴虎三人麵麵相覷,心知多留無益,便隻能離開,剩下單青雲對著單仲賢,父女兩大眼瞪小眼。

前廳就剩下兩人,單青雲冷道:“父親當日答應的事,是跟我鬧著玩的嗎。”

“你若尋個好人家便得了,我單家出去的女兒嫁給一介村夫,必定惹人注目,若讓人知道原委,我這臉還要不要?”

“講來講去,非要賠上盛英的一輩子,去全這個虛有的麵子,是麽?”

“盛英從小嬌生慣養,十根指頭沒有沾過陽春水,你讓她嫁給村夫,挑水砍柴,她這一輩子,又該怎麽過呢?”

“父親如何就認定,巴虎會讓盛英受這些委屈呢?”

“你也知道是委屈,可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委屈,不過是農戶家再普通不過的家常事,你問問盛英,她能挑得起這個日常嗎?”

“難不成就送到關家去,日日對著關紹德這個噩夢?那盛英如何過下半輩子?”

“關家來說親,便是知道自己錯了,求個和解的法子,我單家也還有幾分地位,他敢對盛英無禮?盛英隻要衣食無憂地過下半輩子,便已是對她最好的安排。”

單青雲頓時覺得這個父親真是不可理喻,語氣變得跟十二月的雪水似的,說道:“父親,衣食無憂便是最好的安排,您當年非要娶芳姨又是為何呢?”

單青雲這話一劍刺到單仲賢要緊處,單仲賢“啪”地一聲拍那黑漆木桌,站起來說道:“你,你這個不孝兒,是不是非要把為父氣死你才甘心?”

“青雲隻是就事論事,並無它意。”

兩人正在這裏吵得火熱,誰也不讓誰,側門突然進來個小廝報道:“布政司差堂院來人了,老爺公子現在見是不見?”

“請進來。”

單仲賢正了正衣襟,依舊坐下,隻見一位頭戴烏紗帽,身著靛青繡黃彪官服的差人走進廳來,向單仲賢拜道:“差堂院令使簡束,拜見按察司次司大人。”

單仲賢提手道:“令使請起。”

“謝大人,簡束奉差堂院主使昆佑大人之命,前來差發令公子單青雲上任令,敬請受納。”

簡束遞上一個杏仁黃的折子,單仲賢接下,隨手放置在一旁。

“有勞令使,令使請坐,喝杯粗茶。”

“不敢,下官還有官差要辦,就不打擾大人了。”

“令使請便。”

那位簡束令使把折子拿出來的一刻,單青雲的心就吊在了喉嚨口,她一直盯著那東西,恨不能馬上打開來看看,差堂院究竟如何安排她的去處。

單仲賢看她那樣,也猜得她心癢難耐,將折子遞向她,說道:“自己打開來看看吧。”

單青雲一把抽過單仲賢手裏的折,轉身走到天光下,將折子一層層打開來看,一直看到最後一行字:將單青雲發至按察司文書館,司任執筆一職。

執筆?那不就是謄抄文書的小官嗎?

單青雲難以置信,回頭向父親問道:“父親,這差令是不是搞錯了,我高中探花,外遣三年,回來在按察司最差不應該也是個協案使嗎?怎麽官職不升反降,成了個抄文書的?”

單青雲心急,單仲賢的反應卻平淡如常,想到他剛才甚至都沒有打開這折子看一看,莫非他早就知道自己最後的去向?

她雙手一鬆,那杏仁黃的折子掉落在了地上,單青雲失魂落魄退後兩步,看著父親問道:“您早就知道了?”

單仲賢隻是打開茶蓋,對著盞裏的茶水吹沫。

單青雲重重呼吸了一口氣,問道:“是您安排的?”

單仲賢這才把茶盞放一旁,理直氣壯地解釋道:“你性格怪戾,思維出格,若真由著你大展拳腳,必然會導致我單家一敗塗地。我已準備在宗族中物色男兒,等找到合適的,便過繼膝下,這官,不用你再當了。”

單青雲咬了咬唇,又問道:“父親您就非要擋我的路,非要站在我的對立麵麽?”

單仲賢抬眼壓製她,那眼神尖利刻薄,狠得像一把刀子,“你最好收起你的鴻鵠之誌,要不然,就踩著為父的屍體,去穿那身飛鶴雲紋服吧。”

單青雲的傲氣,從未像此時這麽令她血液沸騰過,她想起過往種種,想起兒時父親絕望的眼神,冷漠的眼神,厭憎的眼神,她慢慢仰起了頭,俯視她的父親。

“好,既然如此,我們父子,便在這朝堂中一較高下,看看誰,才是最後的勝者!”

初春的風,尚且溫柔,微風穿堂而過,本該平和,卻無意中帶起了他們之間那看不見的驚濤駭浪,單仲賢和單青雲的眼眉那麽像,彼此間的電光火花仿佛是自己對自己的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