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慎早在派人去請柴從深時,也一並派人去了東平王府稟明事由。柴從深乃是周世宗後人,他不敢輕易定案,即便是有罪,也要有人撐腰,他才敢定罪。而這個人非東平王莫屬。

而劉慎把東平王請來的理由,便是杜且。

“柴提舉,莫要見怪,杜娘子乃是遠嫁,她現在又是寡居,出了這樣的事情,本官自然要請王爺過府,畢竟杜娘子乃是王爺的義妹。”

柴從深恨不得把地上的盧榮踢上幾腳,精蟲上腦也要看看對方是誰。

東平王搖著十二骨折扇,堂而皇之地坐在高堂之下,離杜且不遠,笑容可掬,“方才本王聽了一個大概,若是沒有聽錯,柴提舉方才說這度牒是他買的?本王倒想問問,這官府價一千貫,黑市價一千六百貫,柴提舉從何而來?明州的官俸似乎一年不足三百貫,刨去日常開銷、迎來送往,至多剩一百六十貫。一張度牒便要柴提舉十年的積蓄,出手可真是大方。嘖嘖嘖,柴氏後人受太祖遺詔庇護,犯不著度牒。那便是為了地上這東西?一千六百貫,十年積蓄,隻為這又醜又瘸的東西。那本王便要查上一查,究竟所為何事!”

柴從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王爺恕罪,方才是臣撒謊,這度牒不是臣買的,度牒是杜娘子家的,妻弟隻聞度牒價高,起了歹意,想要據為己有,隻為求財。”

“隻為求財,為何要剃度?”東平王也不是好唬弄的,“為了偷度牒,順帶把頭剃了?柴提舉真是好家教,本王歎為觀止。”

柴從深想掐死盧榮的心都有,“下官不知。”

“你為何會不知呢?方才劉知府問案時,你還在替他遮掩撒謊,現下又推說不知,你這豈不是自相矛盾嗎?”東平王早已看不慣柴從深在市舶司事務上橫插一腳,且上任之後獨斷專行,無視聚居於此的宗室子弟,“來人啊,把盧榮關進大牢,明日移送提刑司嚴查,務必查清盧榮偷盜度牒的真正用處,不得有誤。”

“王爺,此處乃是知府衙門。”柴從深咬牙提醒東平王,手不要伸太長。

東平王冷哼,“杜娘子是本王的義妹!她一個人在此時孤苦無依,你還敢威脅本王幹預知府辦案!若非在知府衙門,本王早叫人亂棍打死這個醜東西。”

杜且雖然已經沒有利用的價值,但她還是東平王的義妹,保全她的名聲,也是為了東平王自己。

“柴從深身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縱容其弟行凶,本王會上奏朝堂,依法嚴辦。本王雖辦不了你,但市舶司即日起由劉慎暫代,本王會知會福建路,公文即刻便到。”

天蒙蒙亮時,杜且出了知府衙門。望著薄暮消散,日出東方,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要定盧榮的罪容易,可柴從深卻很難。柴從深到任泉州,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根本無從查起。可是若定不了柴從深的罪,他勢必會多方奔走,力保盧榮。如此一來,想讓盧榮徹底消失,也是不太可能。

但杜且不甘心,她籌劃日久,不能草草了事。

“你終於出來了!”

杜且目光往下,隻見棄之坐在知府衙門前的石獅邊,若不仔細看,很難發現還藏著一個人。

他的雙眼滿是血絲,白皙臉色更顯病態的蒼白。

看樣子,他都知道了。

“你不必擔心,柴從深為了自保,絕不會把你招供出來。”杜且解釋道:“若是他想玉石俱焚,我也能把你保下。劉知府是我父親的學生,東平王乃是我義兄。隻要弄死盧榮,定柴從深的罪,你便能安然無恙。”

“先前沒有和你說,是怕你在柴從深麵前露了怯。而我,也沒有把握,盧榮是否會上鉤。”

棄之靜靜聽她說完,“小馨兒是我看著長大的,視她若親妹,蕃長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不知……”杜且頓了一下,“如此便好,我總算沒有讓行凶者逍遙法外,也沒有把小馨兒的事情公諸於從,這也算是圓滿解決。之後的事情,隻看東平王和南外宗的意思,他們應該不會讓柴從深繼續留在泉州。”

棄之抬起頭,朝她露出一個虛弱卻又真誠的笑容,“我有能讓柴從深定罪的證據,但是你不用感激我,我都是為了我自己。我拿到官辦牙號,對盛平號最是不利,他一定會大做文章。若是不出意外的話,最遲明日便會有人去知府衙門告發我與柴從深私相授受。那日在四進茶館,那麽多雙眼睛看著,總能讓柴從深從中找到翻身的機會。雖說能讓柴從深定罪,讓我做什麽都是應該的。但是娘子還有未盡之事,小可也不想置之死地而後生,以身犯險。”

杜且對此深表讚同,“是以,現下是要先下手為強嗎?”

說話間,小滿跑了過來,把一疊賬簿交給棄之。棄之沒有接,示意他給杜且。杜且接過之後,匆匆翻看,眸光幽深而複雜。沒有太多的思考,杜且轉身重返知府衙門。

白裙竹釵,裙裾飄展,步步生蓮,風華依舊。

蕃長家在蕃坊最繁華的地段,商鋪林立,酒肆茶坊晝夜不停。還未走近,各色香料的味道已經混雜著撲鼻而來,但缺少質感,至少棄之的鼻子並不受用。絕大部分上等的香料在入港時,已經被市舶司抽解掉三成,又被博買近七成,剩下的三成又被香料商收購。

市舶之利之所以最重,都是從海商身上層層盤剝。

因此,很多蕃商來到泉州後,即便利潤高昂,可扣除掉路途中的花費,以及置換舶貨之後返航途中的不可預測,還是有許多人會選擇住唐。

蕃長便是如此。但伊本蕃長住唐的原因並非因為海上風險不可預測,也不是利潤不夠高昂。事實上,在他到達泉州時,抽解的細貨還隻是十抽一,博買也僅有二成,利潤十分可觀。他可以攜帶回三佛齊貿易的舶貨也是物美價廉,應有盡有。

但他為了心愛的女子留在了大宋,一住便是三十年。

棄之站在朱漆大門前,幾度放下敲門的手,在門前台階坐了下來。他想起八年前的雨夜,也是在這個階前,他想一死了之的時候,身後的朱漆大門突然打開,伊本蕃長提著一個光線昏黃的燈籠走出來,把滿身是血的他帶了進去,給了他重生的機會。

從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是沒有人要的孩子,他再也不會受人欺淩。

他給自己改名棄之,除了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之外,同時也是對於過往不堪的拋棄。可是人往往最不願意想起的種種經曆,卻是最難以忘記的。即便他以為他忘了。

身後的門驟然打開,棄之回首望去,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中,他立刻飛奔過去,眼中沒有疏離、沒有冷漠,盡是少年意氣的渴望與坦誠。

“阿叔。”他的聲音輕顫著,帶著試探的意味,他不確定伊本蕃長對他的態度。

伊本拍拍他的肩,示意他進門。

棄之大喜過望,沒有一絲的猶豫,跨過門檻,關上身後的大門。

伊本邊往裏走邊說,“是我錯怪你和沈家大娘子,沒想到沈家大娘子竟有如此魄力,委實叫人欽佩。你日後為她辦事,可要多盡些心力。”

棄之不敢有違,連連稱是。以身做餌,誘敵深入,杜且除了膽色過人,玲瓏縝密的心思也叫人不得不心悅誠服。但最讓棄之佩服的卻是杜且的善良高義,她本可以置身事外,隻要不把度牒給柴從深,憑她的身份,柴從深也不敢為難她。可她,似乎一開始就沒打算把真正的度牒給柴從深,在她還不知道盧榮幹了何等齷齪事之前,她已經把這個局做好。隻等柴從深和盧榮露出狐狸尾巴,她便能一網打盡。

她並非為了誰,也並不是想討好任何人。在她的心中,是非曲折,自有她自己的判斷,不受他人左右。即便她尚且自身難保。

素馨的狀態比昨日好了一些,棄之同她一起用了朝食,她吃了不少,清亮的眸子仍是一派純真。但願過些時日,她會忘記這段痛苦不堪的經曆,還是那個天真浪漫,不知世事的癡兒。

“小馨兒那日去找哥哥,可哥哥在喝酒,和一個身著白衣的姐姐在對飲。姐姐長得真標致,小馨兒從來沒有見過女子像她那般,就像是天上的仙子。小馨兒就一個人走了,然後就遇到了壞人,他打我,還掀小馨兒的裙子……”素馨麵露怯色,“那個地方,小馨兒不要去了,哥哥你也不要住在那裏,有壞人。”

棄之跌坐在地,心若刀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不曾想過卻是因為他的縱容和放任而讓素馨遭此大難,甚至他還推波助瀾。

一醉酒坊並非普通酒坊,做的是皮肉生意,進出皆是恩客,但素馨向來像自家一樣來去自如。蕃坊之內都知道素馨是蕃長之女,還是個癡兒,從來不會對她起了歹意。

可他全然忘了盧榮根本不是一個正常人。

“小馨兒,哥哥,哥……”他什麽都說不出口,隻能落荒而逃。

棄之陪了素馨一整天,無論她做什麽,他都耐心地陪著,直到她累了,在他懷裏沉沉睡去,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蟲鳴聲聲,熱浪不減,可他的心卻已然荒蕪一片。

棄之路過一醉酒坊,隻在門口望了幾眼,便轉身離開。他步履堅定地走到城西沈家,敲開偏院的門。

阿莫應門而來。偏院的門沒有宵禁,人來人往都是客。

“聽聞沈家偏院可以白住,你看小可是否也能借住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