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柴從深被停職查辦,劉慎暫代市舶司一切事務,以確保入港商舶抽解事宜不受影響。盛平號的當家沈征博被請到知府衙門後,便再也沒有出來過,牙號的夥計收不到消息,為了自保,陸續與盛平號撇清關係。
一連半月,泉州城的各路客商按兵不動,寧願讓整船的物貨在市舶司的貨倉裏多呆些時日,也不願意貿然找牙號進行抽解事宜。四進茶館人來人往,但都是觀望為主,誰也不知道劉慎是否會成為下一任的市舶司提舉,今日與他攀交,明日可能會如盛平號的沈征博。
一時間,人人自危。
直到一個月後,劉慎兼任市舶司提舉的詔書下來,公告全城。柴從深中飽私囊,索賄受賄,違法抽解、博買,傷害與蕃商之間的感情,一應罪名都被查實,在短短月餘的時間內,他已犯下累累罪責,因此吏部與刑部、戶部、大理寺的官員同赴明州、廣州等地,調查他在兩地市舶司任上是否也存在違法行為。
至於盧榮,杜且送到東平王府的兩名婢女指認他施暴時錯手殺了另一名婢女,而她們也是被盧榮強奸,懷有身孕,被盧氏養在鄉下,活得十分艱辛。而盧榮隨柴從深各處任職,且身居要職,吃拿卡要,無惡不作。短短一個月的時間,泉州城不少牙人都被盧榮拿了不少的好處,當中也有盛平號的牙人,為了避免成為被殃及的池魚,紛紛出來指證盧榮。雖說柴從深是官,罪可減一等,但盧榮是白身,沒有功名,有祖蔭也無法保他的小命。且柴從深眼下自身難保,沒有心力為盧榮奔走。
當然,柴從深的事情能如此順利,與他平日為人太差有極大的關係。
人有時候要知足常樂,一任市舶司油水之多人人眼饞,可他偏偏明州、廣州各一任,還要繼續染指泉州。若不是吏部尚書受了他各種好處,也不會如此行事。因被此事牽連,吏部尚書也被罷黜。
這還要歸功於杜少言。在他得知盧榮對杜且所做的汙蔑之後,為自己這些年對女兒的不聞不問心懷愧疚,盡全力把柴從深及他背後盤根錯節的關係一網打盡。
至此,不僅泉州城變了天,連朝堂的派係也跟著變了。
杜且把夕食搬到偏院的涼亭,還把阿莫和蘇比也叫上,蘇比見了棄之十分熱絡地上前。自從棄之住進偏院後,蘇比一直纏著他問牙人的事情,嚷嚷著要拜他為師,在牙人這條路上勤奮努力,締造傳奇。
棄之敷衍他幾句,“我勸你還是找條船,等冬日轉風回三佛齊去。”
“我回去做甚?”蘇比的宋話說得比之前流利,“我爹娘都死了,回去也是一個人,沒有家,何處都可為家,不是嗎?”
棄之不知該如何接他的話,他也沒有家的人,他又如何去說服另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他也說不清楚,到底何處可為家。
“我若是在此地成家立業,不也是我的家嗎?為何非要回三佛齊?再說,我是大食人,三佛齊也非故土。”蘇比指著阿莫說:“阿莫不也是如此,難道你們也要他回暹羅?我聽說大娘子也非泉州人,可她以此為家,即便夫君不在,她依然把沈家料理得井井有條。還有,棄之哥哥,你家在哪裏,是如何到了這裏的?”
一席話,蘇比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孩子,一路乘船而來,混成人精,但在人情世故上,還是孩童。對他而言,天下處處可為家,因為沒有對家的依戀,幼時四海為家,野蠻成長,父母所在之處即是家,而今隻剩他一人,他一人便是家。
餘下三人均是一言不發,嘴角含著笑,神情卻不盡相同。
杜且給自己倒了第一杯酒,今日她拿的是思凡樓的另一個招牌——客至,據聞這款佳釀讓每一個人遠在異鄉的遊子都能喝出家的感覺。以往,杜且不懂,隻當是一款風味不同的酒。外翁去歲差人送來時,她看著酒名愣了許久,卻遲遲沒有打開過。今日她卻鬼使神差地拿了客至。
一杯下腹,杜且眉心緊緊地蹙起,年少時飲客至,都是淺嚐輒止,貪杯時也不會醉,她的酒量是天生的,隻是從未發現這酒入喉盡處全是苦澀,在她忍不住回味時,回甘自喉間洶湧而來。苦澀的盡頭,是少時溫暖的回憶猝不及防地襲來。而那些苦澀感,卻始終揮之不去。甘與苦,甜與澀,交織成她對家所有的依戀與不舍,還有無盡的向往。
她又倒了一杯,眸中微芒漸湧。今日是十五之期,月至中天,滿地清輝。
她在異鄉,終不得歸。
她低聲吟道:“高枕聊成夢,晴空忽見花。浮生盡是客,何處得為家。”
“大娘子,這是何意啊?”蘇比眨著無辜的眸子追問:“你這是不喜歡自己的家嗎?”
杜且搖頭,飲盡杯中之酒,無比認真地對蘇比說:“無論你喜歡與否,你都沒有選擇何處為家的權利。你到這泉州來,乃是被人所救而至,因此你想把這當家,並不為過,隨遇而安,不失為一種豁達。阿莫和棄之他們同樣沒有選擇,因為他們生而在此,並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在何處,而自己卻長著卻此地宋人不同的發色、不同的膚色、連眸子的顏色都是不同的。”
“獨在異鄉為異客,大概是這樣的。”杜且舉杯,“敬你們,敬同在異鄉的你們。”
阿莫和棄之卻沒有舉杯,沉默地看著她。
“大娘子醉了,這話阿莫隻當沒聽過。”阿莫沒有動酒,他是來用夕食的,“阿莫生在此地,此地便是家,並非異鄉。雖然阿莫與宋人樣貌不同,但自出生之時,便飲相同的水,吃相同的米,並無不同。阿莫不是異客,此地也非異鄉。”
棄之沒有喝酒,也沒有動筷。他與阿莫其實是相同的,生於斯,長於斯,這本該是他的家。
可他與阿莫卻又是不同的,他連固定的居所都沒有,幼時顛沛流離,人人喊打,所有人都把他當成異類、雜種,他如過街老鼠一般,東躲西藏地過活。他對這座城隻有怨,他對這座城的人隻有恨,他對那些遠道而來的客商隻有冷漠,他隻想賺到更多的錢,讓那些輕視過他、傷害過他的人,再也不敢隨意折辱他。
他羨慕阿莫,在父母膝下長大,又有沈家庇護,誰也不敢看輕他。他理應以此為家。
他從來不敢奢望,如他這般殘破的人,有何資格擁有一個家。即便某一日,他想要擁有一個家了,也不是在這座城。
棄之眸光微寒,捏著酒杯把玩卻始終不倒酒,“小可當初便說了,夫不歸妻可另嫁,而你現下是寡婦,再嫁也不是難事。等你還了這欠債,你盡可以回你的臨安,高床暖枕,錦衣玉食,不再是異鄉異客。”
“你會幫我?”杜且眸光灼灼,“你會幫我還了這債?”
“我幫我幫。”蘇比自告奮勇,“大娘子但有吩咐,蘇比義不容辭。”
阿莫這時默默地端起一杯酒,“沈家便是阿莫的家,大娘子的事便是我阿莫的事。”
說完,他飲下那杯客至,打了一個酒嗝,“那個吃我沈家的,住我的沈家的人,以為白吃那麽容易嗎?”
棄之輕嗤一聲,斜睨過去,“我都住到你沈家偏院了,還有什麽是不能幫的?但是,這位莫兄,你不取傭金的話,能否把海商介紹給在下,不要平白浪費賺錢的機會。”
阿莫道:“這是規矩。”
棄之反問:“誰定的?”
阿莫的語氣如常,“我爹!”
棄之長歎:“改了!”
阿莫睨他,“不能改!”
棄之搭著他的肩,“那就介紹給我,我把傭金分你一半。”
阿莫嫌棄地拍掉他的手。
杜且看著他們你來我往,心情大好。眼下的時光像是偷來的,讓她忘卻壓在肩上的沉重債務,但同時她也有了可以共同進退的同伴。雖然前路依然渺茫。
三年來,她第一次感覺到不是孤身一人,即便是各有目的,但也不失為一種緣份。
不知是酒意上頭,還是此情此景,讓她有一訴離殤的衝動,她對月相邀:“我想回家,我是真的想回家。沈家,非我家,我隻是一個過客,盡好本份而已。我想以杜且這個身份活著,但杜且又是誰,我又是誰!”
蘇比似懂非懂,棄之和阿莫相視一笑,同時陷入沉默,又同時舉起酒杯,隔空一碰,盡在不言中。
隔日一早,棄之剛出房門,杜且已經坐在廊下等候。
棄之張口便是撩撥:“娘子這是意欲何為?可是想小可想得緊,不過幾個時辰又來眼巴巴地來了。”
杜且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看來沒有喝醉,還是清醒得很。你倒是看得不差,我確實是眼巴巴地來了。隻不過,今日你要帶我去收香,我什麽都不懂,隻能巴巴地來。”
“等等,你不是說今日市舶司發公告抽解新規,不是應該去市舶司蹲守嗎?”
“抽解是早晚的事情,但誤了收香,被人搶了先機,那不是得不償失。”
“偏院這些蕃商,還有我經手的香料,你還不夠嗎?”
杜且美目轉動,盡是精明的算計,“夠是夠用,就是不夠便宜。你懂我意思嗎?”
棄之輕揉額角,別無選擇地上了她的馬車。
她這是要收香,還是要搶香?
棄之有些不安,可她想做之事,他除了搭手幫忙,沒有第二條路。
但棄之當時並沒有預料到,這是一條不歸路。他的一生,便是在搭手幫忙這條路上,一直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