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市舶司衙門與城南蕃坊之間,有一處專門用於香料交易的榷場,謂之香市。每年端午後,會有專門分辨香料優劣的市舶司與榷易院的官員常駐於此,主持各種香料的競拍。因為來此間貿易的蕃商很多都是第一次來宋土,語言不通,即便是有牙人從中穿針引線,可還是有些蕃商心存疑慮,生怕被占了便宜。因此,這才有了官辦的香市,以為互市貿易之用。
而同時,大批的上等香料被市舶司博買,一部分送往禁中,一部分送往榷易院,也會有一部分在香市中競拍,以充盈國庫。近數十年來,邊患不斷,朝堂南遷,東南一隅的海上貿易已成為國之倚重,這也是柴從深事件會如此快速解決的其中一個原因。畢竟這是國庫的主要收入來源,得罪了各國的客戶,不再往宋土經商,市舶之利又從何而來,王公貴族的奢侈又從何處供給。尤其是這些令人趨之若鶩的香料,可一日不食,卻不可一日無香。
杜且的出現引起不小的轟動,她雖不是出現在此的第一個女子,但柴從深事件上,她那濃墨重彩的一筆,已在泉州城傳來。至於此間的種種傳聞,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但盧榮被處於極刑是不爭的事實,而柴從深也沒有因為周世宗的後人而得到赦免,一個能從廣州、明州任上毫發無傷地調任泉州的市舶司提舉,卻在上任三個月後被連根拔起。若說杜且沒有從中插上一手,是沒有人信的,畢竟盧榮敢爬沈家的牆,一定有他的原因,並不僅僅是好色這麽簡單。
今日在香市值守的是榷易院派駐泉州博買的副使張延平,從七品,本是太醫院的醫官,因精通各類香料而被調往榷易院,專司博買香料一職。
但他在入太醫院之前,乃是一名專門做養生香丸的大夫,也因為技藝超群而入選了太醫院。而後數年,張延平在各種名貴的香料中鑽研摸索,製作的香丸深得宮中喜愛。但因有一次,不知何故,宮中一名有孕的嬪妃用了他製作的香品後,突發小產,經查實是他的香品含有麝香。這麝香原也是常用的,各色香品或多或少都會添加,但絕不會配給有孕的嬪妃。在這當中一定是有人疏忽大意,或是有意為之。總之,最後背鍋的人是張延平,他被調往榷易院任職,又被趕出京城,來到了泉州。
“這位副使,眼毒,手狠,他絕不輕言香料的優劣,隻會陳述他看到的表麵,他也不會告訴你該不該買,但他會很中肯地給香料定價。但這個中肯,是相對而言的,相對於官市的香料而言。”棄之與這位副使打過交道,“但不得不承認,他對於香料的鑒定,確實有其高明之處。即便是從事海上貿易三十餘年的伊本蕃長,都對他讚賞有加。低價香,確實難求,張副使此舉其實是惠及客商,畢竟官市價太高,令人望而卻步,一般的香坊並不需要過於高昂的香料。”
“沒想到他竟然人在泉州。”杜且若有所思,“今日但凡是張副使定的低價香料,我都要。”
棄之愣了一下,反問道:“你也想做香坊?”
杜且並沒有否認,“有何不可?”
“一年的時間,你想把香坊做大,並且能賺到五萬貫,不是說很難,而是根本不可能!”棄之並沒有那般樂觀,“即便是讓你做大了,你終究還是要離開此地,又何必做如此費力之事。你若想盡快賺到五萬貫,我可以幫你。”
“我說過了,你幫我收香便是。”有些話杜且不想說得太滿,她不知道能做到何種地步,隻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可是你沒有可信的調香師,即便你有堆積如山的香料,也難成氣候。”
“這個不急,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隻要出得起價錢,想找出色的調香師並不是問題。”杜且從沈老太爺那得了一萬貫,再加上自己的私房錢,手頭寬裕許多。
棄之輕歎一口氣,沒有再勸。他想,杜且應該有她自己的想法,隻是她不願意說罷了。既然如此,他能幫的便盡量幫,隻要是杜且要的,他都會幫她達成。
比如,收香。
棄之競拍的手法十分強勢,隻要是他看中的香料,絕不會讓人有出手的機會,而且價錢卡在一個十分微妙的位置。多一分會讓人猶豫是否競價,而少一分則讓人覺得他占盡便宜。於是,在猶豫與思慮之間,棄之成功地搶走不少的上等香料。
並不是張延平的眼毒手狠,而是棄之的眼光更為獨到。他能從張延平所有競拍的香料中,準確地估算出市價以及未來的價值區間,然後給出他認為合適的收購價格。他沒有試探,也沒有從低而高地出價,而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他要的價錢。
在所有競價的商戶之中,顯然有些過於霸道。
但他是棄之,牙人榜的第一,他收香的眼光不會比張延平差,而且嗅覺更為敏銳。
以往他很少出現在香市,偶爾出現也從不出價,他隻會告訴這些的蕃商,他可以把他們的香料賣出更高的價錢,而成功成為這些蕃商的牙人,賺取高額的傭金。
十場競價結束,隻有棄之不想買的,沒有他買不到的。
張延平訕訕地宣布香市交易結束。
棄之把剩下的事情交給小滿和蘇比處理,“大娘子對此可滿意?”
杜且歎為觀止,“不愧是牙人榜第一。”
“這些香料都可以二次售賣,轉手也能賣出三倍的價錢,你若是不做香坊,單純貿易之用,也不愁賣不出去。”
這時,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滿麵紅光,體態矯健,一身刺桐緞製成的衣袍盡顯闊綽。
他明顯是聽到棄之的話了,說道:“要賣便賣給顧某,可好?”
此人正是顧氏香坊的現任家主顧衍。
棄之斷然拒絕:“小可不與顧家做買賣。”
“你斷了我顧家的貨源,現下又搶拍香市的香料,你還能買走碼頭上堆積如山的所有物貨不成?”顧衍在棄之對麵坐下,並不曾與杜且見禮,繼續道:“你不要以為你這麽做,就能報複到我。就算你覺得你現下比我能耐了,你還是賤籍,你還是一個為了錢什麽都可以出賣的賤人。這位是沈家的寡婦吧!你也是看中他那張傾國傾城的容貌吧?深閨寂寞,盧榮那般醜陋之人,確實是不入您這等貴人的青眼。”
棄之臉色鐵青,礙於大庭廣眾,不便發作,可雙拳在袖中握緊輕顫,恨不得打在顧衍得意的臉上。
杜且深深蹙眉,“若是沒有猜錯,這位是顧家的家主吧!”
顧衍微抬下頜,倨傲地說道:“正是不才。”
“若是妾沒有記錯,妾與顧掌櫃素未謀麵,更談不上交情。今日初見,妾也並未與顧掌櫃攀談結交,你這般自來熟,不好吧?”杜且冷哼,聲音漸漸大了起來,“顧掌櫃想要做買賣,可棄之不願意,買賣不成仁義在,顧掌櫃這般詆毀謾罵,可謂是失了身份。妾現下孀居,先前已有人惡意栽贓陷害,已移送法辦。妾的清白之名,又豈是你能隨意踐踏的。顧大當家也想到公堂之上,說個清楚?”
“你……”顧衍暴跳如雷,“說你是寡婦怎麽了?你不是寡婦又是什麽?走到哪都帶著一個不相幹的男人,若說你們沒有什麽,何人會信?”
“許你顧大當家找人做買賣,妾就不能請個牙人?妾找牙人,就是不清不白,可又怎比得上顧大當家家中小倌不斷,寵妾滅妻,家宅不寧。”杜且最看不慣的便是顧衍這種人,一言不合各種攻擊出身,似乎人隻要出身不好,便不能立於世間。
“你……”顧家的內宅陰私,被杜且當堂戳破,頓時叫他麵上無光。有些事,世人心裏清楚,但沒有人有這個膽量當著顧衍的麵,指著他的鼻子說出口。可杜且身份尊貴,出身士宦,本該是麵上留著三分顏麵,日後好相見。犯不著為了一個牙人,壞了商戶之間的交情。
“杜大娘子,沈顧兩家向來交好。”顧衍是在提醒她,她的身份。
杜且卻不以為然,“若是顧大當家不說,妾還以為沈顧兩家本是世仇。也罷,不管沈顧兩家是何等交情。到了妾這,還是不必再有交情。”
開口閉口說她是寡婦,說她深閨寂寞,這也便罷了。可他不該侮辱棄之。人的出身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可顧衍卻當眾汙蔑他。這是杜且所不能容忍的。人不應該因為出身而遭遇詆毀,尤其是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
杜且能看出顧衍的別有用心,也看出棄之麵上的憎惡。她不知道棄之為何隱而不發,但她卻不想叫顧衍過於得意。
有些人不能成為朋友,那隻能是對手。
她在泉州城三年多也沒有幾個朋友,不強求。
杜且說完,轉身看著棄之,展露笑顏道:“這裏太吵了,我們換個地方。”
棄之不自覺地對著她勾了勾唇,他想對這個報以善意的女子表露他同等的善意。每次見到顧衍,他隻能落荒而逃,根本無從麵對曾經滿是汙穢的自己。也從未曾有人這般,挺身而出,把他護在身後,與顧衍相抗。
坐進馬車,杜且把一個食盒遞給棄之,“你還未用朝食,這是給你帶的。方才出門匆忙,忘了。”
棄之有片刻的恍惚,望著懷裏的食盒,鼻尖微酸。
杜且在他出神的片刻,冷冷地拋出這一句話:“偏院收留過往蕃商,食宿免費,但你宿可免,食可不能免。”
棄之剛剛萌生一點旖旎的感動頓時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