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比與父母從大食經三佛齊前往泉州貿易。他們在三佛齊住了三年,蘇比的父親與那裏的香料商關係甚篤,因此在蘇比父親的提議下,開始用下一色的香料製作手珠,其色明亮,香氣不散,頗受好評。
蘇比的父親決定以此打開海上貿易新的局麵,手串並非原始原料,抽解賦稅較低,也沒有被博買的可能,可以自由交易,手串又極易攜帶,同等重量的香料可能會因此體積的問題而需要占用儲存空間,手串收納起來也不過是一個箱子,所需要的車船費用也隨之降低。
於是,蘇比的父親帶著第一批的檀木手珠前來泉州試水行情。船剛過占城附近海域,遭遇海盜參商船隊的襲擊,蘇比的父母皆被殘忍的殺害,蘇比因為身型瘦小,躲在船艙之中沒有被發現,而逃過一劫。海盜們將船上的物貨洗劫一空,而後又將船燒毀,蘇比隻能抓住一塊木板在海上漂著,直到被過往的蕃舶救起。
蘇比到達泉州時,身無分文,隻有那張保存完好的度牒。
杜且覺得單憑手珠,很難認定是來自於蘇比的父親,“你也說了,你父親與三佛齊的香料商人一同研製的,有沒有可能這是他又做的一批,今年正好到了。這樣,我找人去打聽一下,這批貨是從誰的手裏來的?”
蘇比搖頭,“不是的,串起這些手珠的繩子是用牛筋所製,來自宋船,並不是什麽稀罕的物件,隨處都能買到,但是那個結叫金剛結,我母親說宋人大多信佛,用這個最是討巧,這個結也是我母親親手打的,因為不夠熟練,有些微的瑕疵,別人看不出來,但我一眼便能認得。我也問過那龐東,他說這貨是他從黑市上收來的,整整一箱,他連箱子都給了我。就是這個箱子,這個箱子其實是沉水木所製,能賣不少錢,也是為了規避抽解與博買,才打造成箱子的形狀。那鎖片,是我做的……”
事實俱在,杜且已經沒有理由再去質疑。
“他是從誰的手裏買的,你應該也查到了?”
蘇比咬了咬唇,不知該說不該說。
“你若是不告訴我,你一個人也解決不了這麽大的事情。當然,你可以等棄之回來了再跟他從長計議,可是他什麽時候能回來誰也不知道。你準備到那時再說嗎?”杜且也想讓棄之來解決這些事情,可是他不在,“你也知道海盜參商一直是南洋海域的最大海患,若是能順藤摸瓜,一舉將他們拿下,肅清海盜,還海上貿易以平寧,對所有過往的海商都是大功一件。你飽受親人離散之苦,小小年紀不得不在異國他鄉輾轉求生,你應該深知其中的艱辛,也看到還有一些比你小的孩子無人收留,隻能乞討為生,有的甚至在黑市被賣為奴。”
蘇比抬起頭,“可是,我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
“你不說,我如何能信?”杜且的語氣溫柔,“萬事總有因果,隻要順著這條線查下去,就一定會查到蛛絲馬跡。若是沒有結果,也沒有壞處,起碼我們還能等下一次。”
蘇比抓住杜且的衣袖,“我總覺得爺一定是查到跟我一樣的東西,才會失蹤的。不,他不是失蹤,他是被滅口了。”
杜且的目光陡然一滯,“你是說沈嚴?”
蘇比用力點頭,十分篤定地說道:“龐東說,那個人就住在沈家的偏院,就是原先我住過的地方。”
杜且深深蹙眉,“這件事,先不要聲張。”
她拿了一袋錢,交給蘇比,“你讓龐東繼續跟那個人交易,或者是住在偏院的人,不論他們賣什麽都要,但是不能給太高的價錢,一定要殺價,否則會被懷疑。錢不夠,再找我拿,我若是不在,問杜平拿。”
翌日一早,杜且帶著蘇比去了伊本蕃長府,把這件事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向他說明。伊本蕃長可以說是泉州城中,與沈家關係最為密切的一個人。沈老太爺在世時,閉門謝客,卻唯獨不會拒絕伊本蕃長。
“蕃長想必與沈嚴也不陌生。”杜且在沈家的四年,沒有見過沈嚴,也很少聽人提起沈嚴,“沈家家大業大,沈嚴犯不著去為海盜參商銷贓。若是為名,事發之後,他將遺臭萬年。若是為利,也是大可不必,刀尖舔血的日子,隨時有可能被海盜滅口。”
伊本蕃長不相信沈嚴是這樣的人,“沈嚴自小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孩子,不可能幹出這等肮髒的勾當。他出海時,立誓重振沈家聲威,光耀門楣。”
“妾隻知道他與劉南生是發小,似乎也沒有什麽其他的朋友吧?”杜且在這四年中試圖多方了解沈嚴,可是家中的仆從對他總是三緘其口,家中也沒有故交往來。
伊本蕃長想了許久,“他有一陣子被沈老爺嚴帶在身邊教養,對他很是嚴厲,後來他變成少言寡語,也不怎麽與同齡的孩子往來。三娘不妨找陳三出來,他一定知道一些什麽。可若是棄之失蹤之事與沈嚴有關,老夫定然不會與他善罷甘休。”
蘇比在杜且的身後一直沒有說話,直到伊本蕃本提起陳三,他才說道:“龐東說,陳三已經不在沈家,沈嚴把他趕了出來,就在陳三帶領回風號回來的第二日。”
杜且對此毫不知情,“沈嚴把沈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換了,羅夫人被送回下鄉的莊子,沈容夫婦上京求學。如今的沈家,已經是物是人非了。”
伊本蕃長也察覺出異樣,“那陳三現下何處?”
蘇比看了一眼杜且,在得到杜且的許可之後,說道:“他在碼頭上當黑牙人。”
杜且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陳三是回風號出海時的綱首,可領船出海貿易,又能平安歸來的人。他年輕時曾隨沈老太爺去過大食,乃是沈老太爺為船塢培養的綱首之選。可他現下卻淪為黑牙人,這簡直太荒唐了。
“陳三一直都在沈家,所以他沒有牙人的公驗,不能執業。但他又不會別的營生,隻能當黑戶,賺些微薄的傭金。”蘇比也是聽人說起。
牙人這個行當,並不僅限於海上貿易,隻要涉及交易,便有牙人的身影。但為了整肅海上貿易,市舶司推行官辦牙人,以防不法之徒從中取利,騙取海商的信任,損害海商的利益。市舶司對官辦牙人申請公驗,會有嚴格的審查,出身、犯案記錄以及南洋諸蕃的語言要精通三國以上,會先發放試用牙人一年的公驗。等一年後,再綜合蕃商的評價與其業務能力,再決定是否發給正式的公驗。
而這個出身,一定不能是賤籍,必須是良民。但是對住宋的蕃人及出生於此地的半南蕃,這個規定沒有如此嚴格。比如棄之,他的父親是扶林商人,母親是繡娘,但他又被蕃長收為義子,這個出身自然是以蕃長為準,而不受其親生母親的影響。
但陳三卻是不同的。陳三是沈家的奴仆,乃是奴籍,不能申請牙人公驗,縱然他精通三國語言,有著海上貿易的豐富經驗,且為人老成持重。因此,被趕出沈家後,他想要再找一份營生,十分困難。除非他回到長風船塢,為今冬出海的商舶掌舵。
可他為了沈嚴,當眾下了杜且的臉,他不敢回去,也不能回去。
因此,當陳三見到杜且時,下意識地轉身要逃。
“跟我走吧!”
隻消杜且一句話,陳三隻能遵從。這是源自於她在沈家四年,養出來的習慣。沈老太爺讓他聽命於杜且,他莫敢不從。除了見到死而複生的沈嚴,他鼓起勇氣當眾忤逆杜且。但沒想到,他竟是如今這個下場。
“你是沈家的家生子,在沈家四十餘載,沈老太爺也待你不薄,你何至於此?”杜且見他憔悴不少,心下唏噓。
陳三麵上一臊,“我那不爭氣的兒子好賭,我出一趟海,他把家裏能賣的都賣了,我那老妻又染了病。”
杜且從來不曾問及陳三的家事,隻知道他做事牢靠,盡忠職守,“這趟出海,你應該帶了不少物貨回來,少說也能置辦一處田宅?”
“都還了賭債。”
杜且也不再往下問了,“那你回來吧,長風船塢還會有你一席之地。”
“大娘子確定你能保住船塢嗎?”陳三有些緊張,“小的的意思不是說船塢是沈家的,既然老太爺給了大娘子,那就是大娘子的,但沈郎君說過,那是沈家的東西,他一定會拿回來。”
杜且不以為意,“除非他殺了我,否則我不會把船塢還給他。”
陳三怯怯地看著她,“小人說的,大娘子別不信,我看到偏院住的那些人,都帶著家夥的。”
杜且挑了挑眉,“既然你看到這麽多,沈嚴還把你放出去,看來是對你很有信心。但我也不能害了你,眼下不能讓你回船塢,得先給你找個住處。我知道一個地方,你肯定會平平安安,你的妻子也能安心養病。”
杜且說的地方是沈家在鄉下的莊子,也就是羅氏現下住的地方。
自從沈嚴回來後,杜且還不曾拜訪過羅氏。
她覺得她必須要見一見羅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