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老二想殺沈嚴很容易,也不是時候未到。他在島上的時間比沈嚴長,擁戴他的人也比沈嚴要多。但他老了,這一場折騰下來難免傷筋動骨,暗箭難防,他不保證自己還能活著回到家鄉,與親人共敘天倫。

若是他能找到繼任者,他便能功成身退,從此隱姓埋名。但這四年來,沈嚴分給兄弟們的錢銀比往年要多,有了更多的追隨者,甚至還與扶桑的海盜也有了聯係。他們這趟上岸,便是上來弄兵器與船隻,這話是沈嚴說的。可事實上,沈嚴來了泉州之後,卻接手了一個牙號,又把顧衍新弄的一醉客棧占為己有,同時還與南外宗的貴人過往甚密。眼下,他還預備成親,婚期就在明日。

短短兩個月,他攪渾了泉州城的水,可運抵泉州城各碼頭的貨還沒有解決掉,可貨倉裏的銅鐵錢和兵器近兩日已被城中的扶桑人陸續提走,說是要分開運送,前幾日弄來的火藥也是由扶桑人暗中運到位於永寧碼頭的私舶。

東西被別人提走了,貨卻還在。眼見這幾日城中查驗路引和公憑的官差越來越多,他們這些兄弟再不想辦法,可能就走不了了。可沈嚴似乎沒有說過應該如何解決。

而今日,為了他的婚儀如期舉行,他把阻止婚事的人關到貨倉。

如此行徑,廖老二憤然了!

這簡直是不顧兄弟們的死活。

“隻要你答應,我一定帶你出去,順帶把你的小娘子也一並帶走。”

棄之哭笑不得,但礙於身上沒有一處地方是完整的,輕微的扯動都是難以忍受的劇痛,他才作罷。

“為何是我?”

“你我目標一致,而你眼下受製於人,沒有我你會死,你的小娘子成了別人的娘子。”廖老二遊說道:“牙人能賺多少錢銀?要看官府的臉色、看商戶的臉色,有時候還不把你當人,呼來喝去,官府也是盡情盤剝,到最後所剩無幾。去了海上,那是無本的買賣。你也不用殺人,那是沈嚴才幹的事情,隻要攔船於海,海商們都會願意付些過船費。”

“你殺了沈嚴,救下我,你帶著兄弟回海上,做你想做的事情,不也挺好的。”棄之氣若遊絲,但腦子卻極是清明,“我會感念你的好,為你立功德牌,早晚一炷香貢著。”

廖老二輕嗤一聲,“我為何要救你?你我素昧平生,因為你我還與沈嚴起了爭執,他當著兄弟們的麵斥責我有眼無珠,老眼昏花。我要的是一個能取代沈嚴之人,這樣我才能回家養老,而不必擔心會死於非命。”

棄之艱難地坐起,隻是輕微的移動已耗費他全部的力氣,最後脫力般地靠在冰冷的牆上。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卻感到涼意難擋。

“這麽說來,你們那些兄弟之中,沒有一個可堪大用的。你若是不救我,你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會被你的那些兄弟中的其中一人所取代,橫屍海上,再也不能回家。可倘若我答應了你,取代沈嚴,這樣你就能平安無事地回家。從此,沒有人知道你這些年幹過的勾當,隻會當你是乘風踏浪歸來的海商,衣錦還歸。所以,你是一定要救我的。”

廖老二被棄之一語道破,老臉有些掛不住,“也不一定是你,隻要我殺了沈嚴,扶植誰都可以。”

“可隻有我與沈嚴有奪妻之恨,欲除之而後快。而我能在你們的貨倉潛伏數日,不被發現,甚至還能得你青眼,你覺得我是可造之才。而今,你又知道我是牙人,與人打交道是我的專長,因此更加篤定這個人選非我莫屬。”棄之很快占據主動,這是他最擅長的事情,能夠從對方的需求中迅速找到自己有利可圖之處。

廖老二大笑,黝黑的老臉滿是欣賞之色,“沒錯,你確實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被沈嚴拘禁的這幾日,你被毒打至此,卻還能讓人帶消息給我。”

“倘若我答應你,隻要你救了我,不管是否殺了沈嚴,我都會助你回家養老,達成你的心願,你可願意?”

廖老二斷然拒絕,“到那時,你為刀俎,我為魚肉,誰會信你的承諾?”

海盜之間並沒有誠信可言,廖老二又怎會為了一句承諾而與相處多年的兄弟反目。

“你知道了一切,可你卻不能為海賊,你覺得我會信你嗎?”廖老二起身,“還不如你被沈嚴弄死,再沒有人知道我們的身份,我還能保住一條命。不用給我承諾,不過是你想活命的幌子。”

“可你想回家。”棄之努力遊說,“你已過知天命之年,年老力竭,總會被人取而代之。依我看,你若是能平安返鄉,你又怎會想找人取代他。這是否也說明,沈嚴處事不得人心。兄弟離心,最後隻能是刀劍相向。而他正值壯年,又與扶桑海賊勾結,隨時都能取你性命。你若有心要離開,還不如報官,還南海以太平。”

廖老二也並非好唬弄之人,“你果然不安好心。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就看著你的意中人與沈嚴成親吧!”

廖老二迅速消失在夜色中,棄之剛燃起的希望破滅。這是他唯一的希望,可以阻止沈嚴與杜且成親。他方才完全可以假意答應廖老二,同意與他去當海賊,保住性命。可他卻不想成為第二個沈嚴。

試問,有誰家新嫁娘,不用夫君高頭大馬前來迎親,自己身披紅衣大裳,坐著花轎便來了。

這便是杜且。

她說,這是她著人算過的吉時,但她並沒有知會沈嚴,獨自上門。

這是最荒唐的婚儀,可她並不在意。她隻知道,不能讓沈嚴有機會出門。這三日來,她讓蕭晗和許氏在沈家門前胡鬧,為的也是守著沈家的門,不讓沈嚴有機會把棄之轉走。

隻要棄之還在沈家,他一定是還活著。沈嚴斷然不會在沈家殺人,除非他不想全身而退。

可昨夜蕭晗和許氏失蹤了。

還好杜且早有防備,命人暗中跟隨,已經找到他們被關押之處,並且報了官。眼下,趙新嚴應該已經帶人過去了。

這也是杜且算計好的,讓沈嚴分身乏術。

一身紅衣的杜且明豔動人,不曾刻意裝扮,眼底沒有愉悅之色,她依然美好不可方物。

她站在這處熟悉的宅院之中,看著滿目的喜慶,卻如墜冰窖。這是她的第二次婚儀,同樣的地方,同樣是迫於無奈,也同樣是為了救人性命。

但這些她並沒有不情願。

她隻想盡快完成婚儀,救出棄之。

“來吧,拜堂吧!”這是她對沈嚴說的第一句話,自己蓋上蓋頭,往堂前一站。

沈嚴還未及出門,便看到人已經來了,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以往,她對他視而不見,避如蛇蠍,送她的一車美酒,她竟以他之名當街贈酒。他數度向東平王施壓,隻為能逼她就範,可她有顯赫的家世,甚至還為她四處奔走。

可是誰又來憐惜他?一朝離去,四年之後他卻連家都沒了,祖父竟然把沈家的家產都贈給這個不相幹的女子,他這才不得不回來奪回船塢。他原想著,她想走便走了,留著也不妨事,橫豎他不回來,有人替他守著家產也是不錯的。可千算萬算,竟然把家產都算沒了。

“這麽著急來救你的奸夫?”

杜且語氣清冷,“不是為他,你以為我會嫁你?你我心照不宣,又何必讓你自己難堪。你想要成親,我想要棄之,交易而已。”

沈嚴咬牙切齒,“可你是我的妻子!我回來之後,你理應回歸沈家。”

杜且輕笑出聲,“這位沈郎君,我都不認識你。我是嫁入沈家,並非嫁你沈嚴,這是第一。其次,我為保我杜家闔族性命,故入你沈家之門。我從來都不是你的妻,隻是沈家的掌家娘子而已。你三年不歸,我按律離去,已是仁至義盡。”

“可你拿走我沈家家產……”

杜且打斷他,“我不是來跟你說廢話的。不成親嗎?不成親便放人。對了,你所謂的家產現下是屬於我的,即便是成了親,也還是我的私產,你無權拿走。這也是宋律。還忘了一事,你現下住的這處宅院也不是你的,這是屬於羅夫人和沈容的。”

沈嚴瞠目結舌,“你在胡說什麽!我是沈家長子,這些都是我的。”

“阿且說得沒錯,這些都是我與容兒,這是老太爺定下的,而屬於你的那份,早在四年前你離家時已經分走了。”沒有被邀請的羅氏緩步走入正堂,布衣竹釵,發髻簪了一簇白花,並不像是來主婚的,倒像是來奔喪的。

她走到沈嚴跟前,狠狠地給了他一記耳光,“有些事情,我本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盼你自行離開,不要壞了容兒的前程。可你卻在孝期成親,你叫我這個當娘的如何能忍?你翁翁屍骨未寒,你胎弟在熱孝成婚,隻為光耀沈家門楣。而你呢?這婚事,我不同意。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有什麽?”

賓客陸續到場,正好聽到羅氏振聾發聵的話語。

“這個家容不下你,你收拾東西,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