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四娘是章家的人,就算她逃婚了,也沒有住別人家的道理。”姚氏擺低姿態,“還請三娘把四娘請出來,我要帶她回家。”
杜且淡淡地笑了,“四娘是章家的人,妾並不否認,但是她從臨安逃婚到泉州,被你章家拒之門外,還是我家婢子把她撿回來的。姨母想帶她回家,妾也無權幹涉。但這是在沈家,你從我沈家想帶走任何一個人,都要妾點頭才行。”
姚氏微惱,“阿且你這不是讓姨母為難嗎?四娘逃婚,有損閨譽,你身為表姐,理應勸說她盡快回夫家,乞求原諒。又怎能留她。你不讓我帶她走,如此不顧禮義廉恥之事,是杜大學士教你的嗎?”
這話有點重。
杜且臉色微變,冷聲道:“姨母自重,這裏是沈家,你若是想知道父親都教了我什麽,回臨安問問便知。不過,姨母怕是沒有臉回臨安。”
姚氏氣得渾身發抖,“四娘是我親生女兒,我還能害她不成?”
“你害不害她,我無法下定論。但章四她既然逃了,一定有她的道理。章四去或者留,我都會保護她。身為長輩,你們有你們的不得己,我尊重你們。但是,不要再以這是為了你好之名,讓我們無條件地服從。以前我沒有能力,現下隻要章四需要,我一定會盡我所能護她周全。”
“阿且,你不能這樣慣著她。”章以行扶著搖搖欲墜的母親,終於開口說話,“四娘已為人妻,無論她是否願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你不也是這樣走過來,無夫而嫁,夫喪守門,既無夫妻之實,又守夫妻之道。可你卻要四娘不守綱常,不守婦道。你博了一身好名聲,卻要禍害四娘,你這是故意的吧?你恨章家、恨我,都沒有關係,盡管衝著我來,但你不能害了四娘。”
一頂高帽扣了下來。
杜且雙手在袖中握緊,強忍怒意,才沒有給章以行一記耳光。她曾經以為的良人,如今卻是這般嘴臉。
一道紫色的身影飛奔而來,帶著一陣香風,擋在杜且身前。
“不許你們這麽說杜三!”章葳蕤怒目而視,“我是不會跟你們回去的。在昨天之前,我千辛萬苦來到此地,便是為了與家人團聚。你們將我拒之門外,可有想過倫理綱常?”
姚氏一把攥住她的衣袖,“四娘,你已經嫁人了,不能再任性。你不隨娘回去也行,子安,你送她回臨安蘇家。”
說完,姚氏強行拉攥,動作粗暴。但她年老體弱,章葳蕤用力抽出手臂,她差點站立不穩,氣得渾身顫抖。
“你,竟然敢打娘!”章以行扶住姚氏,“是誰教你的?”
他的目光望向杜且。
杜且真是不勝其擾,這般胡攪蠻纏,有理難辯。
“章四,你要是走,我不攔著,你畢竟是章家的人。但你若是要留下,我定然護你周全,誰也別想帶你走。”
章葳蕤幾乎沒有猶豫,“我不走!誰說我要走的!”
杜且等的便是這句話。
“杜平,趕人。”
杜且一聲令下,杜平帶著護院須臾便至,在杜且、章葳蕤與姚氏、章以行之間豎起一道人牆,一個個麵無表情的護院麵對章家母子,蓄勢待發。
章以行手無縛雞之力,又沒帶人前來,本以為能輕鬆地把人帶走。可還是低估了杜且。這,已經不是他當年認識的杜家三娘,知書達禮,嫻靜溫潤。
他帶著姚氏落荒而逃。他相信,現下的杜且是真的敢把他掃地出門。
站在沈家門前,章以行一籌莫展。
事情並未朝他期望的方向發展,這讓他丟盡顏麵。
“你站在這也無濟於事。”姚氏在車內歎了一口氣,“怕四娘看到信,把她發嫁了,匆忙南下新開香坊,隻為重建沉水記的往日榮光。這本是為了四娘好,可她偏生要逃婚,蘇家家大業大,即便蘇家郎君妻喪再娶,她也是正室。”
章以行也是歎息不斷,“昨日就不該將她拒之門外,應該把她連夜送回臨安蘇家。”
“放心吧,她始終是章家人,我會去信蘇家,把她帶回去,”
姚氏的信還未發出去,蘇家的信到了。章葳蕤以兩萬貫與蘇家和離,章家母子大為震驚。震驚的不是和離,而是章葳蕤身負兩萬貫的債務,而他們發嫁她時,隻收了蘇家一萬貫。
蘇家不僅手黑,心更黑。哪有讓小娘子背負兩萬貫債務。
而章葳蕤也是一根筋,兩萬貫也是她能還得起的?
姚氏氣得說不出話來。
“既然如此,四娘不能接回來。”章以行心下立刻有了盤算,“若是接她回來,還要再給出去一萬貫,章家的家底沒剩多少了,還讓三娘燒了三箱乳香。”
真是悔不當初,就不該送乳香。
“那是你的妹妹!”姚氏深知章以行的艱難,可章葳蕤也是她親生的。
章以行卻道:“她寫下和離書與欠條的時候,可有想過章家現下的艱難?還當章家還是以前的皇商,隨手散出去都是萬貫家財。橫豎現下還有三娘護著她,能保她一時平安。有些事,等日後再說吧。”
“可是子安,你可曾想過,以四娘調香之能,怕是不能讓她在沈家久留!”
章以行神情微凜,他竟然把這件事給忘了。
可眼下,他確實沒有辦法讓章葳蕤離開沈家,也不能把她留在章家。留下她,意味著要替她還債,這是他現下所不具備的能力。
“四娘的合香難登大雅之堂,不足為懼。眼下還是把精力放在中秋節的鬥香大會上,四娘姑且隨她去吧!”
章葳蕤並沒有因為母親與兄長的胡攪蠻纏而煩心,她相信有杜且在,任何事情都可以解決。以前她隻身一人,沒有倚仗,不敢忤逆母親、兄長。不想嫁的人,她可以和離,隻求自由來去,不再受製於人。
可是千裏迢迢南下,隻求一隅安身之地,卻被拒之門外。
她知道章家今時不同往日,她也願意盡自己綿薄之力,挽大廈之將頃。可章以行對她的合香之道素來不屑一顧,認為她的香難登大雅之堂,從來不會用她合的香製成香品售賣,更不會在香會上用。
唯一會用她合香的人是姚氏,不為別的,隻因為沒有名貴的香料,勤儉持家方為主母之道。簡而言之,就是便宜。
章葳蕤偏不信邪,自己製了一些香品,讓侍婢拿到臨安的瓦肆勾欄售賣。賣得還不錯,她也是小有積蓄。這次南下,她並非全然沒有打算。她也想過被母親和兄長拒之門外後,她應該何去何從。
她想到杜且。於是,她沒有顧忌地來了。杜且是她在這個世上最後的倚仗。
而杜且也沒有讓她失望。
接連數日,章葳蕤除了夜裏回沈家梳洗歇息,其他的時間都在香坊研製新品。後來索性在香坊置了臥榻,累了便在臥榻歇下,一日三餐由阿莫送來,日常換洗的衣物春桃會定時來取。
杜且來過幾次,章葳蕤連抬眼看她都沒有,一心撲在調製新品上。
杜且深知章葳蕤的脾氣,也不費唇舌,“該用強的時候,不用手軟,直接把她打暈扛回家。”
阿莫一日來三趟,其餘時間會讓蘇比守著。但入夜後,他不敢讓章葳蕤一人獨留在此地,在她的門外打了地鋪。雖說他也覺得章葳蕤過於專注並非是好事,可這是她的事情,他隻能盡他所能給予她最大的保護。
“什麽是該用強的時候?”阿莫小心求證。
杜且睨他,“整宿不睡覺,還不知道疲倦的時候。”
阿莫似乎懂了,“娘子確定四娘被打暈之後,不會找阿莫報複?”
“她敢?”杜且笑了,這也確實是章葳蕤的性格,睚眥必報。“她瘦了一圈,你看著她,進食歇息,都不能少。”
*
平安牙號新張,往來蕃商絡繹不絕,有沈家和伊本蕃長的雙重推薦,牙號門庭若市,所有在號的牙人手中都有五船以上的抽解交易。而盛平號至今沒有重張的苗頭,許多牙人也想轉投平安號,因此牙號門前總是聚集了不少的人。
棄之並非什麽人都用,他對泉州城坊間的牙人都不陌生,雖不至於如數家珍的地步,但誰人經手過什麽商舶,他都能說出一二。尤其是盛平號的牙人,那些經手盛平號與顧家之間往來的牙人,他更是一清二楚。
可究竟要不要收了他們,棄之心中還在權衡。若是收了之後,他們把香料賣給顧家,這就失去他對顧家製衡的意義。可是若是不收,這些牙人可能會因此失去養家糊口的來源,有些人甚至為私舶鋌而走險。
他也曾想過,他不賣香料給顧家,顧家就拿不到香嗎?答案是否定的。可他又不想與顧家做買賣,更不願意顧家因此拿到南外宗香藥局造辦監的資格。
這時,一聲巨響打斷棄之的沉思。
那是桌案被掀翻在地,筆墨紙硯掉了一地的聲音。
還有人敢在蕃坊鬧事?
棄之施施然地走出來,並非他揣測的顧衍,而是沉水記的大當家章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