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箱籠翡翠鎖,榴花玉帶芙蓉結。
昨晚溫泉湯沐浴,著實睡了個好覺,一大早醒來卻瞧見自己的八個貼身宮娥排成兩排齊齊跪在床前。
杜氏一臉疑惑,“這都怎麽了?”
“娘娘……”甘瑤抬眉看了她一眼,又垂下頭,將一堆衣物舉起來——一堆被剪爛的新做的漢人夏裝。
“這些衣物我們都鎖在箱子裏,誰知一大早看見鎖被打開,滿箱子的衣物竟都被剪爛,一件好的也沒剩下。”
見杜氏沉默不語,眾宮娥以為她盛怒之下說不出話來,皆齊齊扣頭喊道:“娘娘饒命!”
杜氏皺眉沉思一會兒道:“可曾問過昨晚值夜的羽林軍,是否看到有人潛入露微宮?”
甘露搖頭道:“奴婢已經問過了,可他們說昨晚並未看見有人來過露微宮。”
眾人想來也是,有誰會冒險潛入皇妃寢居,隻為剪壞一堆衣物?
“眼下宣穆皇後祭典在即,此事不宜聲張,著羽林軍小心查探即可,尤其不要傳到皇後宮裏去。”杜氏心下雖然不快,卻又恐壞了皇家的大事,隻得暫且忍下,想了片刻又道:“請九千歲來!”
蕭晗來時,身邊跟著劉猛和阿萌。
三人匆忙趕到儲存衣物的偏殿,地上剪爛的衣物堆中丟著一把金剪,而箱鎖像是被砸壞的。
蕭晗皺眉疑惑道:“若是砸壞的,怎會沒人聽見聲音?”
當下著劉猛叫來昨夜守門的兩個羽林軍問道:“昨天晚上你們真的沒有看見什麽人進來,也沒聽見任何聲音?”
二人齊齊搖頭,“不過在入夜時分好像是有些奇怪,有一陣香味隨風飄過來。”
“香味?”蕭劉二人對視一眼問道:“什麽香?”
“花香,特別的香!”
“不是,是酒的香氣吧!”
二人爭執片刻,說道:“是花的香味,不過還帶著些許酒香,好像過了很久才散去。九千歲,劉護衛,昨夜我們是真的沒有見到什麽人,隻是那香味著實有些奇怪!”
“隻剪杜娘娘的衣裳,不剪旁人的,而這些衣裳還都是之前吩咐製造局新做的漢人夏衣,”蕭晗若有所思,突然轉頭道:“甘瑤姑娘,我記得製造局為杜娘娘趕製的夏衣共有一十六套,還有八套今天就會送來,可是如此?”
甘瑤點頭,“九千歲陪王伴駕責任重大,還能記得我家娘娘拜托的這些瑣事,奴婢替娘娘謝過九千歲。”
“不必客氣,我瞧著這事隻怕有些蹊蹺,定是要查清楚才好。”蕭晗淡淡道:“等衣服取回來,今晚還放在這兒。”
“還放在這兒,”甘瑤秀眉輕蹙,“萬一又被人剪了怎麽辦?”話一出口想到什麽似的道:“如果她今晚還來剪衣裳,那我們就能抓到她了是不是這個意思?”
蕭晗輕頷首,“雖不確定她今晚是否還會來,不過可以一試!”
雖然心存疑惑,可劉猛一貫對九千歲言聽計從,“那我今晚加派些人手。”
“不,把所有守衛都撤掉,派兩個宮娥守著箱子就行。”蕭晗思忖,剪衣毀裳這種事,一看就是女人的手段,萬一是皇後派來的人,總不好將事情鬧大。
後妃爭風吃醋事小,擾了皇上生母的祭典事大,再怎麽樣也不能在這樣的日子給拓跋嗣平添煩惱。
入夜,露微宮。
不知何時香氣飄進屋內,守著紅羅箱子的宮娥先後昏倒在地。
蕭晗躲在牆角輕撫著額頭,原本就已想到是迷香的作用,是以早有防備,隻沒想到這迷香勁力竟如此之大,隻吸進去一點頭已開始發沉。
不多時即有一個綠衣人影走進來,用重器砸開箱子,撕剪著裏麵的衣物。
剪完之後竟也不曾多做停留,一徑又跑出去。
蕭晗握緊刀柄,咬牙昏昏沉沉追上去。
那綠衣女子赫然對皇宮很是熟悉,盡撿僻靜無人的小路走,越走越偏。
幾乎走遍大半個皇宮,到了一處廢棄的宮苑之中。
榴花嫣紅,夜氣正涼,蕭晗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後,不知不覺出了石榴園,盡頭是一大片空地。
空地中央有一座高數尺許的金井台,井畔一株露桃綠葉沉沉,一隻夜鶯繞樹三匝,嚦嚦清啼。
蕭晗恐驚了雀鳥,隱在石榴樹後不敢上前,卻見那綠衣女子縱身一躍,跳入井中。
“你……”蕭晗及時捂住嘴,方不曾驚叫出聲,待神魂轉回才悄悄走過去,站在露桃樹下朝井中看去。
井下黑漆漆的,無法視物,星月之光照在井台上,竟有一個嫣紅的小巧胭脂盒子落在上麵。
蕭晗彎腰撿起那盒子,忽聽得井下一陣嘈雜之聲,不多時竟飛出一群碩大的蝙蝠朝她衝撞過來。
“等‘他’醒了,先不要說蝙蝠有劇毒之事。”
“她中毒不深,應該沒什麽大礙,皇上還是多想想那金井下麵究竟盤踞著什麽東西,竟連取了十幾名羽林軍性命,卻連個麵也沒露一下。宮裏藏著這等怪物,難為皇上還能夜夜安寢。”
“此事朕自有主張,就不勞師弟費心了。”
二人針鋒相對,把內室昏睡多時的蕭晗驚醒。
“皇上,呂大人,你們兩個都在說些什麽?”蕭晗皺眉,她睡得迷迷糊糊,一睜開眼許多事情一時竟也回想不起來。
呂默然急走進來道:“沒什麽,隻是不知你何時會醒來,閑聊了兩句,現在感覺可好?”
“頭有點痛,還有點餓。”蕭晗老實回答,一邊又回想起之前追著那綠衣女子到了金井台,看見她突然跳下去,接著就有一群蝙蝠從井下飛出來。
那些蝙蝠體型不小,爪子也頗為鋒利,自己避之不及,被抓傷了脖頸,接著就昏倒在地,手裏還握著撿到的胭脂盒子,“那個盒子……”
見她著急在枕邊摸索,拓跋嗣將東西取出來道:“盒子在這裏,上麵印的是京師玉顏堂的標識。另外露微宮發生的事情我已知曉,影衛正在調查,你不必再憂慮了。”
“玉顏堂,”蕭晗蹙眉,這些時日她掌管內宮事務,對一幹妃嬪所用的東西多少有些印象,思慮片刻道:“那不是專門賣江南胭脂水粉和釵環的店鋪麽,之前聽杜娘娘說想念江南的胭脂釵環,想來是那女子從露微宮盜取的。”
“不是,”拓跋嗣搖頭,神色沉靜如水,“這盒子已有些老舊,裏麵的胭脂也是經年未動,早已不堪再用了的。”
“胭脂水粉這些東西本就不能擱置時間太長,如果已不堪用,又有哪個女子會將它帶在身上?”蕭晗越聽越迷糊,想了片刻道:“皇上,不如我們去玉顏堂問一問,說不定能問出這盒胭脂的來曆。”
如今她身體還很虛弱,去鬧市怕不大好,拓跋嗣本欲拒絕,思慮片刻又改變主意,“你略等一下,我去命人備車,這裏就煩呂太醫先照顧著。”
呂默然點頭,權當是應允。
這兩個人中間隔著血海深仇,如今卻能相安無事,著實奇怪,蕭晗想不透,也無力去想,自到銅鏡前梳理頭發,卻瞧見自己麵色蒼白,花唇泛紫,一雙水眸亦毫無神采,頓時心下煩憂。太監做久了,竟已忘了自己的女子身份,連容顏也許久未曾修飾,也不知何時才能做回俏麗活潑的女兒家。
“這裏連胭脂都沒有!”蕭晗低低咕噥一句。
“你現在可是九千歲,有聽過太監用胭脂水粉的麽?”呂默然頗感好笑,“再說你容貌原本極美,不用胭脂也沒有關係!”
“你怎知道太監就不能愛美了?”蕭晗豎眉,“眼下顏色這般憔悴,沒有胭脂,我不要出門去!”說罷撇過頭,佯裝不樂。
每次她這般模樣,都是要他陪著去買胭脂,他自然也從不曾拒絕過。
原本作為貼身侍衛,劉猛也是要跟著去的,可見皇帝和呂默然一左一右將蕭晗圍住,他懵了片刻,察覺到自己似乎找不到合適的位置,最後隻好去充當車夫。
玉顏堂本是晉國皇商在建康城開的鋪子,後來生意火爆,分鋪遍布天下,尤其在大魏,許多名門淑女都喜歡去那裏挑選胭脂水粉,釵環衣裳,不論時辰早晚,門庭內外總能見著綺年玉貌的脂粉佳人結伴往來。
拓跋嗣二人扶了蕭晗下車,抬頭瞧見門口站著一個秀雅婉麗的絳衣女郎,桃花玉麵上三分淺淺笑意,瞧著甚是賞心悅目。
那女郎接收到三人的目光,即迎上前,朱唇輕啟,嗓音猶如嚦嚦鶯啼,“三位是來買胭脂的麽?”
拓跋嗣笑道:“是謝姑娘,你也來買胭脂麽?”
這絳衣女郎正是之前在宮裏操辦選秀比賽的雲錦坊老板娘謝宓兒,她定眼瞧了拓跋嗣片刻,笑道:“原來是木公子,恕宓兒眼拙,多日未見公子,竟有些認不出來。”這話自然是托詞,不願意說穿皇帝的身份罷了,眾人心領神會,相視而笑,聽她接著道:“玉顏堂也是我謝家產業,家姐年前出嫁,便將這間鋪子也交由我打理,我站在門口,是想看看往來的都是哪些客人,日後也好打交道,這位是……”
拓跋嗣淡然一笑介紹道:“這位是呂公子還有我二弟。”
謝宓兒之前是見過蕭晗的,對她長著一副千嬌百媚的女子模樣,卻是個太監之事,記憶甚為深刻,不免多瞧了幾眼。
而蕭晗的一雙眼睛也在她麵上流連不止,如此貌美如花又頗有見識的女子,自然也是十分引人注目的。
“公子的二弟模樣可是越來越出挑了,”謝宓兒語笑嫣然,“瞧起來倒是比公子更俊俏些。”
拓跋嗣亦笑道:“他自小便是這副模樣,明明是男兒,倒有八分女孩兒相貌,實在是有些貽笑大方,也不知他將要娶的姑娘在新婚之夜看到他這幅容貌,會不會被嚇壞。”說罷不顧蕭晗投過來的異樣目光,切入正題,“我這二弟新娶了一個美貌佳人,想買一些上好的胭脂贈送佳人,不知能否拜托謝姑娘替他挑選一二?”
一直沉默不語的呂默然突然道:“姑娘可是雲錦坊的掌櫃謝宓兒?”
謝宓兒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問道:“呂公子瞧著麵生,不知何時見過宓兒?”
呂默然笑道:“明鏡莊謝家偌大的名氣,呂某自然聽說過。雲錦坊之前做的是絲綢生意,不過聽說宓兒姑娘最喜歡的卻是做胭脂,恭喜姑娘,終於如願以償。”
平城明鏡莊數代與江南富商聯姻,絲綢胭脂生意都做的極好,謝宓兒十二歲掌管雲錦坊,名氣經年積累。呂默然潛伏平城已有一段時日,市井之事也多有聽聞,尤其母親生前鍾愛雲錦坊裁剪的裙裳,睹物思人,自然也多留意了些。
“多謝公子抬愛,三位若是來買胭脂的,就請先進門吧,宓兒會送一些上等貨品以供挑選。”說罷後退半步,讓開道來。
進了門,謝宓兒果然親自張羅,連送數盒胭脂過來,蕭晗一一過目了,挑了一盒香氣不甚濃鬱,瞧著卻很輕滑的,拿在手上,遲遲不曾放下。
謝宓兒觀其神色笑道:“二公子好眼力,這款水露桃花胭脂是開春新做的,一經上市就售空了,剩下幾盒我本想自己留著用,若公子挑中,宓兒自會割愛,隻不過數量不多。”
她話音婉轉溫柔,煞是好聽,雖是對蕭晗所言,目光卻在拓跋嗣和呂默然麵上流連不止。
蕭晗瞧著奇怪,將胭脂盒子放下打趣道:“謝姑娘,我知道這二位都年少英俊,可你隻是一個人,也隻能選擇其中一個,不知你瞧著誰更好些?”
謝宓兒不料她年紀雖輕,開起玩笑來卻也臉不紅心不跳,咯咯笑道:“二公子誤會了,這二位可都是陪著你來買胭脂的,我看著他們,隻是在想待會兒是誰付賬!”
“我來!”
二人異口同聲,話音落又互看著對方,拓跋嗣皺著眉,似對呂默然的反應頗為不解。蕭晗怔怔地看著他二人,心下一陣小鹿亂撞,皇帝並不知曉她與呂默然的關係,看他此刻的反應,似是起了疑心。
卻聽呂默然淡淡道:“我與二公子相交數日,頗為投緣,已經結拜為兄弟,以後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拓跋嗣嗤笑一聲,不置可否。
謝宓兒禁不住掩嘴笑道:“二公子,剛才的話應該我反過來問你才對,絲蘿托喬,也隻攀著一棵大樹,不知你又會選哪一棵呢?”
“你……”蕭晗驚駭,所謂“絲蘿托喬”乃是喻指女子,難不成被她看破了?
拓跋嗣笑道:“就說我這二弟瞧起來像女子,可他卻實實在在是個男兒,謝姑娘莫要再笑他,不然他定要憋一肚子氣,晚上又不肯吃飯。”
謝宓兒也不答話,隻管抿著嘴笑。
彼時店中往來之客甚多,蕭晗四下觀望,卻見不少女孩兒將團扇放在嘴邊,看著她癡癡而笑,一時竟有些臉紅,低眉垂首不再言語。
拓跋嗣恐滯留時間長,對蕭晗不利,道:“二弟出門很少帶銀子,之前不管買什麽都是我來付賬。”說罷將銀錢放在桌上,“謝姑娘,我昨日在家裏撿到一盒胭脂,恍似也是玉顏堂的貨品,可否請你看看,是什麽時候出的?”
謝宓兒接過他遞來的胭脂盒子,打開一聞,登時麵色驟變,駭然道:“這……不知木公子從何處得來此物,這根本就不是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