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雲中宮。

春花秋月,殘夢無痕。

錦榻上,蕭晗眉心緊蹙,卻遲遲難以從夢境中掙紮出來。

依稀記得皇宮有一處叫花月寶境的地方,那裏有一棵百年桂樹,據說每年一到中秋時節,就會黃花遍開,風一起,便如下了一陣金黃桂雨,濃極豔極,身在其中,如臨仙境。

她夢到自己撐著一把油紙傘走在寶境畫橋上,橋邊桂雨飄灑,猶如一陣豔雅金雪將視線也遮住了。

從橋上下來,她便將傘上的桂花抖落,提著裙裾想要靠近什麽人。

不多時,桂花樹下出現一個妙齡少女,容貌秀麗,皓齒紅唇,眉眼含笑,溫婉之中又帶著幾分嬌俏,看著她不住地笑。

蕭晗凝著那女子,不是被她絕美的容顏所動,而是因為她所梳的發髻很是奇特,有幾分數百年前流行過一陣的翻荷髻的模樣,卻又不甚相同,連同做發飾的珠釵翠鈿也不似尋常所見,乍一看像是畫中走出來的美麗女仙。

“你是誰?”蕭晗張口欲問,卻發覺自己竟出不了聲。

那女子仍是看著她笑,神色似帶著幾分嘲弄的味道,忽而伸出手,將一支桂花朝她身上砸去。

蕭晗驀然一怔,隻覺眼也花了,轉瞬間那樹下的女子竟變成了另一副模樣:依舊是眉眼如畫,隻是換上了一襲靚麗的絳衣紅裝,發梳仙螺髻,髻上幾隻覓花彩蝶斜飛,兩縷彎曲的頭發自鬢邊垂下來,遮蔽的眼角一點桃花眼妝時隱時現,既風姿嫵媚又楚楚可憐,當真是個妙人兒。

蕭晗瞪大眼睛,看了半晌忽驚聲道:“是你!”

夢魘深處有一股強勁的風將她朝黑暗的深淵中吹去,幸而口中忽灌入一些甘甜的茶水,蕭晗猛咳幾聲霍然轉醒。

床榻側,拓跋嗣鬆了一口氣,將空了的茶盞拿開,遞給司玉,笑道:“怎麽樣,要不要再飲一杯茶?”

蕭晗搖著頭急道:“皇上,我知道了,那天露微宮裏迷倒護衛的迷香,是用桂花釀浸泡過的夢沉香,這種香氣我好像在哪裏聞到過,隻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她講的乃是前幾日有人利用迷香,潛入露微宮剪了杜氏衣服的事,拓跋嗣對此並無太大反應,頗有些焦急地道:“眼下時間緊迫,我也不與你多說,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她知道所有的一切!”

人就鎖在雲中宮偏殿,蕭晗雖劇毒初解,有些虛弱,可幾步路卻還走得動。

偏殿裏囚禁著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從祭台上摔下來的綠衣宮娥,隻是她神色呆滯,瞧起來似不大對勁。

“你還記得她對我下蠱毒那天的事情麽?我用自己的匕首將她的換了下來,”拓跋嗣麵色冷沉,“迷藥也不是隻有柔然人才會用,此刻不管你問什麽,她都會告訴你。”

蕭晗瞧著那宮娥的臉,片刻沉聲道:“噬魂草?”

想來定是拓跋嗣在匕首上塗了噬魂草的汁液,這宮娥貼身帶著,時間一久,身體自然會出現異樣,就算不去找她,她也會自己出來找解藥。

此毒雖不致命,可若中毒時日過長,就會神毀魂噬,變得猶如行屍走肉一般,再用金針刺其百會穴,便能控其心智,從她嘴裏問出一切想知道的消息。

司玉當即取出一根金針,抬手刺入綠衣宮娥頭頂,那宮娥登時脖頸一僵,眼眸霍然睜大瞪著蕭晗。

“是誰種的黃泉花?”蕭晗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因為她的夢裏出現了一張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人的臉。

綠衣宮娥幹澀的聲音答道:“是我阿娘!”

“你阿娘?”蕭晗驚詫,這小宮娥瞧起來至少有十三四歲,算起來她的阿娘也該是三十歲上的婦人,那麽就不是夢裏的那個人了?

“你阿娘是誰?”拓跋嗣眸色冷沉,似乎有些不太好的預想。

綠衣宮娥眉心緊蹙,麵上泛出些許痛苦之色,掙紮半晌才道:“我阿娘是先帝皇妃,柔然月靈公主!”

金井台,密室寶宮。

四下被金玉寶石照亮,那紅衣女子自珊瑚林中穿行,不過片刻已到了他們麵前。

叔孫建看著那張精致容顏,沉聲道:“月靈公主,當年先帝駕崩,雖是逆王下的手,可後來禦醫卻說是被你們柔然人用巫蠱害了的。那時候才有人想起來去捉拿你,可你早已沒了蹤影。於是所有人都猜測,你已逃回柔然,沒想到竟還蟄伏在我大魏皇宮裏。你躲在這陰冷的地宮裏,十多年不見天日,隻為一朝傾覆我大魏,如此赤膽忠心,著實令老夫佩服!”

月靈公主閑閑地撥弄著手裏的黃泉花,冷笑道:“侯爺知我身世淒苦,一生都在被家國利用,故意拿這些話來激我,以為我會上當?”

叔孫建淡淡道:“老夫居然不知,原來公主一直都不甘心被利用,可你孤身一人潛居地穴,辛苦培育出隻在柔然境內才能生長的黃泉花,如此苦心孤詣,若不是為了報國,卻又為何?”

月靈公主仍低頭侍弄著花瓣,“這許多年,從來沒有人願意聽我的故事,難為侯爺想聽,不過音波功的時效有限,話說太多了,憑你們如今的樣子,我可不大放心!”

話音落忽然閃身上前,將一把短劍架在呂默然脖頸上。

音波功使人勁力全消,是以呂默然竟無法避開,月靈公主笑道:“我瞧侯爺對這位公子頗為關心,不知在你心裏是他的這條命重要還是你自己的更重要一些?”

叔孫建驚怒,“你想做什麽?”

“這花有毒,我想侯爺是知道的,”月靈公主冷笑,“隻要你肯吃一片花瓣下去,我就放了他!”

呂默然暗吃一驚,“侯爺,呂某這條命不值什麽,侯爺還是保重自身要緊!”

他言辭懇切,叔孫建胸口卻硬生生堵了口氣,半晌才長長歎息一聲,“也罷,到了這般地步你都不肯認我,想來以後也不會認了。可不管你認不認我,義父都不會看著你被人殺死在我麵前,十三年前不會,如今更加不會!”語畢便伸手去摘花瓣。

呂默然驚慌失措,眼眶一熱急喊道:“義父——此毒無解,你可千萬不要……”

話未說完,忽覺脖頸一陣刺痛,竟已被短劍割出一道血痕。

叔孫建看著他,不覺老淚縱橫,罵道:“你這傻孩兒,這十幾年來義父一直提心吊膽,怕你憑著一口熱血,定要回來複仇,可你終究還是回來了。為何你不能顧念你父母枉死,隻留下你這麽一點血脈,遠離平城,躲過是是非非,平安度過此生呢?”

呂默然苦笑,“家族傾,父母亡,滅門之仇如跗骨之蛆,每日遭受著蝕骨腐心之痛,如何還能安然苟活於世?”

父子相認,偏又在如此生死存亡關頭,叔孫建暫且將翻騰的心緒壓下,轉頭對月靈公主道:“公主,老夫這孩兒身世堪憐,你要取人性命,隻管將老夫的拿去,能否放過我孩兒?我定要他立誓,不可向你尋仇!”

“有父若此,倒也是場好造化。”月靈公主似有所感,“不過殺與不殺,要看侯爺你是否聽話了。”

叔孫建奪過她手中的黃泉花,一整株吞服下去,連根莖都吃了。

呂默然想要阻攔,忽覺脖頸傷處一陣麻癢,接著頭暈目眩,再也支撐不下坐倒在地。

“侯爺,我一時忘了,這把短劍上也淬了黃泉花毒的。”月靈公主佯裝驚訝,眸中卻盡是玩味之色。

見他傷處滲出一絲黑血,叔孫建心膽俱裂,怒道:“你不是答應老夫,放他一條性命的麽?”語畢,自己也支撐不住,張口吐了一灘黑血。

父子倆背對背盤坐於地,到了此刻也不願倒下。

“嘖嘖,這又是何苦呢?”月靈公主見他們如此,竟又忍不住想挖苦幾句,“就算骨頭再硬,臨死還不是一樣?”

叔孫建冷哼一聲,“人固有一死,老夫在彌留之際能與日思夜想的孩兒團聚,也算了了一樁心願,可憐你這毒婦,就算活上一百歲,也直如地底的老鼠一樣,若是讓老夫活成你這般模樣,倒不如一死來的痛快!”

月靈公主絲毫不受打擊,“侯爺不必急著咒我,若我所料不錯,你們也未必會死。呂大人,你說呢?”

呂默然心底一凜,瞪著她顫聲道:“你……知道些什麽?”

月靈公主不理會他,衣袂一揚,走回珊瑚林中,“侯爺不是想聽故事麽?不如我們來聊一聊這條路盡頭連著的墓穴裏,種出的黃泉花的故事。你們叫我月靈公主,可我並非什麽真正的柔然公主,隻是一個宮廷女奴罷了。我的先祖是陰山下的巫醫族,不知道為什麽,柔然人一直在屠殺我們,大約二十多年前……”

二十五年前,陰山南玉帶河。

暮春時節高山冰雪消融,雪水源源不斷從山頂流下來,匯成河流,沿岸一片古桃花林,林中便隱藏著巫醫族的寨子。

那天如往常一般平靜,月靈赤足站在寨子外的河裏麵,稍時察覺到有遊魚在她腿邊打轉,遂彎下腰抓起一條,仔細瞧了瞧,笑道:“你是阿滿還是雙雙,好像又吃胖了!”

一人一魚聊得正自暢快,背後一陣冷風夾著利箭呼嘯而至,堪堪自耳際穿過。

月靈大駭,手一鬆,遊魚掉落水中,濺起數丈高的水花。

回頭望去,不遠處的寨子裏不知為何竟來了一股軍隊,見人就砍,見帳篷便燒,慘叫聲接連不斷,滿地鮮血汩汩流淌,流進了河水裏。

寨中原本也隻有幾十號人,很快就殺光了,軍隊開始四下搜索,月靈忙吸了口氣,潛入水底。

一個遍身是血的柔然士兵以為完成了任務,便跳進河裏來洗澡,洗著洗著瞧見水裏似有一片紅色的衣影在晃動,遂緩緩走過去,伸出手將那紅衣少女一把拉出來,大聲喚道:“水裏麵還有一個漏網之魚,還是個女子——”

說著另一隻手捏住她的臉頰,兩眼登時射出精光——

“都說黑巫族的女子雖然邪門了些,可容貌卻是比宮裏的公主娘娘還要美,就這麽一刀殺了,也著實可惜!”

那士兵將她拖到岸上的桃花樹下,不顧光天化日,也不顧四下竟來了許多人,一把將她的衣衫撕個粉碎,她掙紮著,後背撞得花樹簌簌抖動,無數花瓣震落下來。

那人的手掌幾乎捏斷她的鎖骨,劇痛令她神誌不清,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死去。

模糊間,她恍似看到了一個人影,身材頎長,披著玄色披風,隻是不大看得清臉。

他直如追風般閃過來,拔劍將這七八個士兵盡數斬殺,直到麵對那個始作俑者。

那人一臉獰笑,衝他吼道:“我是大王手下的暗衛首領,你敢殺我嗎?你敢嗎?”

回應他的是兩道憤怒的目光,和一把無情的斷喉之劍。

殺完這些人,黑衣男子將寶劍倒插在地上,解下披風,把遍身狼藉的少女包裹住扛起來,放在一匹馬上,用布條綁好,沉聲道:“姑娘,馬背上的包袱裏麵有傷藥,還有幾件衣服和幹糧,以後能不能活下去,全靠你自己了!”

駿馬馱著她離開寨子之前,她曾回過頭想要看清楚他的模樣,卻見他轉身走進了火場,半麵側顏在她眼底一閃而過。

精致的側顏,漆黑而清澈的眼眸,還有那轉身時的凜然風骨,成了她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此生此世,都不曾忘卻。

雖然逃過一劫,可一介孤女流落在外,想要生存下去,談何容易?

不過一日,她就被在草原上捕獵的柔然貴族抓住,依照柔然人的規矩,被抓到的無名女子,皆會淪為女奴,被當做戰利品隨意賞賜於人。

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柔然可汗將她賞賜給了自己的愛將。

昨日還是救命恩人,今天卻要變成主人。

在她還沒有學會做一個乖順的女奴的日子裏,將軍並沒有苛待她,反將她的一日三餐和住宿照顧得很好。

隻是大王的女兒愛慕將軍,見不得他帳下養了這麽一個嬌媚明豔的女奴,張口要了去。後來柔然敗於大魏,可汗要送公主去和親,公主不願,竟用婢女代替,後來聽說這個辦法是將軍想出來的。

送嫁時,將軍看著她道:“大汗知道你是黑巫族的餘孽,本欲將你處死,是以我才建議大汗用你代替公主嫁去拓跋族,伺機殺死拓跋珪。此行名為和親,實為行刺,如若不成,你我便隻能死在平城了。”

安安靜靜走了大半日,隔著馬車簾帳,她突然開口道:“我們巫醫族原本隻是采藥治病的小小部落,白巫學醫,黑巫練蠱,體質天生異於常人。白巫女子辟毒克毒,黑巫女子卻是劇毒無比,是以我們此生隻能嫁給本族的男子,魏帝若是娶了我,就算不會立刻死了,也會中慢性毒,無藥可解。若我真的毒死了他,你能逃出平城麽?”

將軍沉默片刻,柔聲道:“或者,我可以帶你一起逃出來。”

其實男子的情話有一半都是假的,可笑女子太傻,偏偏看不透,隻因這一句話,就覺得怎麽樣都可以撐下去。

入了魏宮之後,事情卻不似想象中那般順利,魏帝拓跋珪接連數月也不曾來看過她,她夜夜盛裝打扮,卻總是孤零零地一坐到天明。

“胭脂剩的不多了,將軍,今晚還要塗麽?”

婢女小心翼翼問出這句話,雖說的含糊,可根本瞞不過月靈,黃泉花的味道她並不陌生。

將軍歎息一聲,“塗!”

婢女依令為她上妝,她突然怒吼一聲,“走開,都走開,我自己會塗抹胭脂,不用你們!”

“都退下吧!”將軍沉聲道,似乎長時間的等待,讓他也失去了耐心,準備放棄。

宮門外寂寂無聲,楊絮無聲飄零,風乍起,吹皺一池綠水。

兩相對望,將軍也不曾多說什麽,隻是拉她坐在妝鏡前,親手用象牙梳幫她打理頭發,“我聽說大魏的女子都很珍愛頭發,每天花很多時間梳漂亮的發髻,不過我猜她們的頭發都沒有你的漂亮。”

銅鏡中的女子容顏雖帶著幾分憔悴,卻不掩秀色,身姿婀娜,嫵媚風流,眸中淚光閃爍,盡是楚楚可憐之色。

頭發梳到一半,她突然反身抱住他的腰,哽咽道:“我們走吧,離開這兒,刺殺魏帝你我都免不了一死,若此刻離開,隱姓埋名,說不定能平安度過此生?”

將軍苦笑一聲,輕撫她的秀發道:“你可聽說過這世上有在戰場上逃跑的將軍?”

月靈聽罷全身狠狠一顫,將他推開,“原來你根本就不願意,原來你根本就不願意!”她又哭又笑瘋鬧半晌,吼道:“既然如此,當初在來的路上,為何還要告訴我可以帶著我一起逃走,難道隻是想哄我乖乖聽話,做魏帝的妃子,替你們賣命?既然早晚都難逃一死,我又何苦再被仇家利用,來保你們太平無虞?”

語畢轉身跑到錦帳內,將玉枕掃落,舉起枕下的匕首朝心頭刺去。

將軍大驚,閃身上前抓住她手腕,微一用力,匕首便墜落在地。可此刻她已失了常性,嘶聲哭喊著張口去咬他手背,咬到滿口血腥的味道。

半晌她才抬起頭,眸中仍是愛恨交織的苦痛之色。

鮮血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兩人的目光膠在一處,他突然用力將她拉入懷中,俯下身吻住她沾血的雙唇。

月靈心間一窒,瞬間失防,被他抱著腰肢跌入錦帳中,肆意翻滾著,待停下來,二人已滾到了床沿。

這般折騰,他的衣衫和發絲皆已淩亂不堪。月靈仰麵躺著,手掌自他小腹一寸寸輕撫上去,撫過胸膛和鎖骨,抱住他的脖頸,微一用力,他便俯下身,與她唇齒糾纏。

那夜的夢裏桃花飛滿天,如雪般下了一重又一重,從未停歇,直到天亮後睜開眼的那一瞬間。

將軍負手站在窗前,背影依舊是那般風姿綽然,看了許久,她才猛然轉醒,他那滿頭的黑發竟在一夜之間變得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