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幽襲,露落滿院。

燭火熒熒不定,晃的人眼前一陣恍惚,似乎塵世間所有的一切皆如落花朝露一般縹緲虛妄,觸之即散。

“而今我也不便再瞞你了,”呂默然神色一黯,沉聲道:“其實我早知道黃泉花已蔓延至大魏,那天晚上護送司玉回宮的時候,在路上見到了,所以我才答應你留在宮裏,因為這可能是一場顛覆大魏的陰謀。至於九千歲,她已經中劇毒了。”

“他已經……”拓跋嗣心亂如麻,連聲音也有些發顫,“不在了麽?怎會如此?這些年他一直陪在朕的身邊,那麽多陰謀詭計都不曾要了他的性命,怎麽會突然就……”

見他已定力全無,呂默然淡淡道:“九千歲並未死,隻是被我封住奇經八脈,自行冰眠了。”

“未死……冰眠?”拓跋嗣茫然不解。

“屬於龜息功的一種,她不知何時中了黃泉花毒,如今身體在自行辟毒。”呂默然心知這般解釋他大約聽不懂,又接著道:“在陰山以南,有一神秘部族,叫做白巫族,此部族的少年男女體質天生異於常人,能辟毒克毒,可以說是百毒不侵。可若毒物太強,自身也有難以抵擋的時候,就像如今這樣陷入昏迷,若是醒不過來,就會有生命危險。”

神秘部落後裔,能夠辟毒克毒的少年男女麽,怎麽從未聽小冉提起過他竟是這般出身?

拓跋嗣暗自思慮,卻不曾多說什麽,隻問道:“師弟,朕知道你有幾分本領,如今你能救活小冉麽?”

“以前聽師父說過,生於墓穴中的黃泉花,附近必定也會長著與其相生相克的長生草,因長生草難尋,故而世人才傳言說黃泉花之毒無藥可解,而今想要救九千歲的命,必須盡快動身去找長生草。可這樣一來,隻怕她身側無人照顧,若再被人暗下殺手,可就危險了。”呂默然蹙眉,顯然放心不下。

“朕明白,”拓跋嗣頷首,“這就把他接到雲中宮去,由朕親自照料,自然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暗害於他。另外朕會派壽光侯叔孫建與你一同前往,老侯爺武功蓋世,又見多識廣,有他伴你左右,朕也放心一些。朕記得你小時候是認了他作義父的,可還有些印象?”

“壽光侯——”呂默然心下一陣酸澀,當年壽光侯與他父親交好,確實認過他這個幹兒子,後來呂家遭難,壽光侯被貶,事隔多年再見,這份父子情誼也不知還剩幾何?

夜色涼如水,寂寞宮花紅。

拓跋嗣抱著昏迷的蕭晗回雲中宮,路上經過石榴園。

不過幾日光景,禦園中的石榴花竟已開了大半,紅豔豔的,在宮燈照耀下,更是如火般燦爛。

不經意間他又想起了和魏冉的許多往事,那個陪他走過無數風風雨雨的少年,那個人前清狂倨傲,人後活潑俏皮的九千歲。

約是在兩年前的盛夏夜晚,二人也是相伴著回雲中宮,走到這石榴園時,魏冉突然止步不前。

“小冉,怎麽了?”拓跋嗣頗感詫異。

“沒什麽,”魏冉搖頭,緩緩道:“隻是突然想吃石榴。”

“石榴?”拓跋嗣輕笑一聲,“這個時候石榴都還沒有成熟,哪裏會好吃?”

可魏冉執拗起來,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拓跋嗣無奈,隻得帶他去一處可能結大石榴的地方——玉華觀。

“聽說這裏以前是先王貴妃娘娘清修之地?”

“不錯,當年父皇駕崩之後,王娘娘就自請入道觀修行,她酷愛石榴花,故而觀中種了許多,而今也都有些年歲了,大約能找到幾顆成熟的果子。”

二人一路閑話,到了一棵石榴樹下。

雖說觀中石榴樹著實枝繁花茂,可畢竟尚未到石榴大片成熟的時候,隻能在園中慢慢尋找。

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拓跋嗣卻做的無比認真,魏冉落後了一小步,看著他的背影竟不覺有些發癡,喃喃道:“小時候爹爹也總是摘石榴給我和妹妹吃。”

“想你爹了?”拓跋嗣費力找著石榴,沉思片刻道:“我十一歲那年,在宮外遇到過一個小女孩,她也曾摘過石榴給我吃,大約也是在這個季節,難得她竟能找到幾顆熟了的果子。”

說著已摘了兩顆大石榴在手上,笑道:“小冉,快來嚐嚐,這樣大的石榴定然已經熟了。”說罷將石榴果掰開,摘出幾粒半紅的果粒遞過去。

魏冉含笑拈了一粒放進嘴裏嚼幾下,半晌說道:“好吃,你也嚐嚐。”

拓跋嗣不疑有它,也放了一顆果粒在嘴裏,隻嚼一下就禁不住吐了出來,“好吃?”

身側魏冉咯咯笑了兩聲,“為了誆你吃顆半生不熟的石榴,我舌頭都麻了,皇上,你準備如何補償我?”

“你還要補償?”這個巧言善辯的小人兒,三兩句話就能把人給繞進去,拓跋嗣佯怒,“你倒說說看,想要什麽補償?”

魏冉依舊笑吟吟道:“倒也不難,隻要以後每年石榴成熟的時候,皇上能親手摘兩顆石榴給我吃就好。”

“再過一段時間,石榴又將成熟,也不知今年摘下的果子,還能否再剝給你吃?”拓跋嗣低頭看著懷裏的蕭晗,幽幽道:“小冉,你答應我,一定要好起來,若沒了你,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料想懷中之人昏迷不醒,自是無法回答,不料蕭晗竟張了張嘴,虛弱的聲音重複說道:“夜鶯……夜鶯……黃泉花……”

金井台,井下大如兩間房屋。

蝙蝠巢穴已被烈火焚毀,幸存的幾隻也被叔孫建的長槍和呂默然的寶劍刺死。

“這蝙蝠爪上帶毒,大家千萬小心,一個活的也別留下。”呂默然朗聲道,到了此地,他才霍然想起之前蕭晗被蝙蝠抓破過脖頸,流了些許黑血,本以為是尋常毒物,直到她漸漸抵抗不住,才想到那該是黃泉花之毒。

叔孫建見他仗劍於前,器宇不凡,不免側目,“呂大人武藝不凡,可是拜過什麽高人為師?”

呂默然淡淡道:“家師一介江湖遊俠,籍籍無名,這些年又一直隱居山林不問世事,即便說出來,侯爺大約也是不曾聽說過的。”

所謂籍籍無名,不過是不願意透露罷了,這點叔孫建自然知曉,也不再刨根問底,轉了話鋒,“本侯有一小女,年芳十六,相貌生的不俗,我這做爹爹的想替她尋一個文武雙全夫婿,聽說你們漢人在訂下婚約之前,要先看生辰八字是否相合,我瞧呂大人年少英俊,未知今年貴庚?”

鮮卑人不似漢人含蓄,替女兒說親也是張口就來,毫不避諱,倒是鬧了呂默然一個大紅臉,正色道:“多謝侯爺抬愛,隻是呂某已有未婚妻子,這世上多的是少年英才,想來呂某是沒這個福分做侯爺的嬌婿。”

他就這麽直截了當拒絕了,也不顧後麵跟著一大堆羽林軍,壽光侯麵子上過不去。

“你一直不肯正麵答我的話,卻是為何?”叔孫建無半分不悅,隻是不再七彎八繞,而是直接問起來,“我瞧著你的相貌與一位故人有幾分相似,而且他也姓呂,洛陽人,不知呂大人是否也是洛陽人士?”

呂默然歎息一聲,暗暗道:“多年未見,義父這耿直的脾氣倒是一點也未改,再被他這麽追問下去,怕是早晚要露出破綻。”

正自沉思,前麵探路的六名羽林軍突然回轉過來,“侯爺,前麵有道機關石門,不知該如何開啟。”

“金井台下的機關本也是我一位故人設計的,他同我說起過,那石門後麵是一座寶石宮殿,西域的瑪瑙瑟瑟,南海的珊瑚明珠,無奇不有,甚至連晉人石崇金穀園裏麵的寶貝大半也在此處,不知為何竟成了養毒蝙蝠的巢穴,隻怕那扇門之後會有些凶險。”叔孫建麵色沉鬱,“我這就去將它打開,燁兒小心了。”

“是……”呂默然應了一聲,忽察覺不對,慌忙住了口。

他本名呂燁,壽光侯究竟是已經認出他,還是說仍在試探?

叔孫建沒有回頭,可擋在他麵前的身軀著實狠狠顫動了一下,然則終究什麽也不曾說,走到石門前,手掌在左側砌成石壁的磚塊上來回敲打,敲到一塊狀似空心的,便用力向裏一按,石磚凹陷,石門也應聲而開。

門後果然別有洞天。

相傳晉人石崇的金穀園隨地勢築台鑿池,內有珍珠、瑪瑙、琥珀、象牙等裝飾,甚至還有自南海挖來的巨大珊瑚樹,可不知那珊瑚樹上是否也有夜鶯嚦嚦清啼?

看著那在火紅珊瑚樹上飛舞徘徊的夜鶯,眾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氣,更別說長達數丈的珊瑚林後那數不盡的奇珍異寶。

夜鶯清鳴幾聲,即展翅朝前飛去,恍似一個引路的使者。

雖已遠去,鶯鳴卻猶徘徊耳邊久久不息。

“大家小心上前,這裏麵任何東西都不要碰。”壽光侯一聲令下,眾人皆唯唯諾諾。

正欲行動,呂默然突然道:“侯爺,此等鶯鳥應該不是我大魏所有。”見叔孫建瞥來詢問的目光,遂接著道:“晚輩少時隨師父去過柔然境內天山一帶,曾見過這種鶯鳥,它的毛色並不絢麗,但啼鳴聲卻十分好聽,因為隻在夜間鳴叫,所以被人喚做‘夜鶯’。”

“你是說這是柔然人的東西?”叔孫建撫髯沉思,“左右黃泉花的事也與柔然人脫不了幹係,再多一隻鳥,想來沒什麽打緊。”

呂默然皺眉道:“晚輩隻是覺得這鳥的叫聲有些怪異,尋常鶯鳥音域再廣,十餘丈之外也聽不太清楚了,可這隻鳥……”

聽他這麽一說,眾人不覺毛骨悚然,那早已飛得不見蹤影的夜鶯,啼鳴聲卻一直縈繞在耳畔,不管走到哪裏,四下竟皆是那鶯啼,叫的人心神一陣恍惚。

好不容易,鶯啼聲沒有了,珊瑚林後竟又傳來一陣奇怪的樂聲,也不知是何種樂器吹奏出來的,輕綿疏淡,卻聽的人心頭似被尖利的貓爪抓撓一般癢痛難耐。

樂聲久久不止,羽林軍一個接一個倒在地上,捂著耳朵翻滾不止。

“沒想到竟這樣毫無知覺就中了暗算,孩兒,這裏危險,你先撤出去!”叔孫建勉強持住長槍,才不曾倒地,“這樂聲擾亂心智,致使氣血逆行,任你內功再高也無法施展,不若快些上去搬救兵。”

“要走也是侯爺先走!”呂默然咬牙,“侯爺是國之重臣,皇上不能沒有你,大魏更不能沒有你!”

“年紀輕輕說起話來倒是和你爹一模一樣!”叔孫建氣得罵出話來,“你既不肯認我,又何必理會我這一把老骨頭於家國還有多少用處?”

呂默然愕然,“你早知道了?”

“自己的幹兒子都不認得,你瞧著我是有多老眼昏花?”叔孫建怒,“別說廢話了,義父要你走,你走還是不走?”

“我……”呂默然正不知如何說,樂聲忽然停了。

珊瑚林後,一個女子淡漠的聲音道:“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你們誰都走不了了!”

身後的石門轟一聲合上,暗夜中飄然走出一個鮮豔的紅衣人影,她的手中拿著幾株與她衣服一樣鮮紅的黃泉花,眼神淡漠,看他們的時候好像是在看幾隻撞入獵人網中的飛鳥一樣。

叔孫建盯著那張臉,分辨許久,忽然驚聲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