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之中僻靜無人,到處都是濃翠的樹影,古木黑橋陰沉沉的,其下幽澗深不見底,冒著灰白色的野煙。
呂默然站在橋邊,隻覺那木橋像一條黑色的巨蟒,四下山壁林立,更像無數張牙舞爪的巨獸。
來到盛樂已有十數日,可一直不曾尋到魏冉的蹤跡,幸好臨行前拓跋嗣曾送他一張地圖,托他幫忙尋找赤鋒軍的下落。
因如意之死,二人有了同仇敵愾之意,是以拓跋嗣才放心將如此機密之事告知於他,並承諾隻要找到赤鋒軍,就能一舉殲滅張氏一族,為呂家複仇,為大魏鋤奸。
眼前這座橋名喚黑水橋,過橋三裏便是盛樂最繁華卻也最凶險的黑水鎮——聽說來到這裏的外鄉人十有八九都會在睡夢之中一命嗚呼!
過了黑水橋,行不過裏許,突然天降大雨,幸好沒有打雷,呂默然見路旁植著一株枝繁葉茂的姻緣樹,遂躲在下麵暫避。
樹上水珠淋漓,無數紅色絲結掛在上麵,雖被雨水浸透,顏色反倒愈加鮮豔可愛。
此等姻緣樹在大魏境內頗為常見,相對漢人而言,鮮卑族的成年男女婚姻更自由一些。他們在年少時腰上就會佩戴姻緣結,等遇到心儀之人,兩個人將姻緣結綁在一起掛到姻緣樹上,這樣就算定下了白首之約,至死不渝。
他雖非鮮卑人,腰間卻也掛著一個姻緣結,那是蕭晗做給他的,隻是他因久困於家族之仇,強自將兒女私情暫時拋至一旁,惹蕭晗傷心了許久,還以為二人之間有緣無分,對他的心裏也慢慢淡下來。如今想來不覺隱隱有些後悔,但願再見她之日,還能重拾舊情。
他不覺想起那一日,蕭晗在送他姻緣結後,曾在姻緣樹下等了整整一個白天。他雖然來了,卻躲著不出現,直到她在天黑之後失望地離開。
如果時間再倒回三年前的那一天,他一定會出現,會將自己的姻緣結和她的綁在一起,不教她傷心失落……
暴雨來的快,去的也快。
呂默然踩著一地水珠,再行二裏便到了黑水鎮。
此鎮規模倒也不小,其間拓跋部和賀蘭部、慕容部族人雜居,民風頗為彪悍,隻是不管看到什麽,呂默然皆泰然處之,因為此番乃是故地重遊。
大約四年前,他與蕭晗就曾路過此地。
當時蕭晗剛過了笄禮,又因在深山住了多年,幾乎看什麽都覺得稀奇,拽著他的手一會兒指著風車,一會兒又玩陀螺,轉頭又指了指糖人兒。
呂默然發覺她看上的東西盡是小孩子的愛物,不免覺得好笑,摸摸她的頭發道:“站在這裏別動,我去買糖人兒。”
蕭晗狀似很聽話地點頭,待呂默然一走,忽瞧見眼前飛來一隻十分漂亮的藍蝴蝶。
蝴蝶蹁躚,繞著她飛了幾圈,蕭晗覺得好玩,幹脆張開手掌撲來,蝴蝶被她一碰,竟然變成了上百隻很小的藍蝴蝶,宛如一場藍色暴雨一般在她麵前飄灑開來。
蝴蝶雨下了一陣之後又匯成一條藍色彩帶一路飄走,蕭晗登時忘了自己的承諾,提起裙裾追著蝴蝶一路飛跑,呂默然回頭時早已不見了她的人影。
然則這群蝴蝶也是奇怪,竟一點也不怕人,還偏偏往人最多的地方飛去。
那是一家半酒館半妓館之類的地方,而且那天的客人尤其多,因為要選花魁。
蕭晗就這樣走進去,隻見大廳裏擱著一張長桌,桌子兩邊坐滿了人,每人麵前都擱著酒碗,顯然是來捧場的酒客。
原本蕭晗的到來還不曾引起多少人注意,因為大夥兒都在聽琴。彈琴的是一個一身彩衣的秀麗女子,模樣自是很好,一雙纖纖素手更是動人,正是老鴇費盡心機推出的花魁娘子。
蕭晗全然不知這些人在做什麽,也不將他們放在眼裏,依舊追著她的蝴蝶。
蝴蝶飛到了長桌上,她便也跳上去。
似是偏愛她,那藍色的蝶群一時聚在她頭頂若珠冠,一時匯在腰間如翠帶,一時又纏在雙臂上如臂釧,她避之不及,一時作仰首摘花之姿,一時為折腰掬水之態,一時又張開雙臂做旋舞之步,彩蝶與雪袖齊飛,狀若雪柳臨風,落花離枝,使人目不暇接。
四下登時響起一片叫好聲,掌聲也甚熱烈,酒客看著蕭晗明豔嬌俏的容顏,不禁讚歎道:“簡直仙女下凡!”
蕭晗聽出大家是在誇她,抱之以微笑,接著依舊苦惱原本是自己在抓蝴蝶,可現在卻被一群蝴蝶困住,當真怪哉!
群蝶不飛了,聚成一個圓圓的花球示威似的在她麵前停著,蕭晗還以為機會近在眼前,一個疾步翩舞上前想去抓其中一隻,接著腳下一空,竟然已踩到了桌子邊緣,禁不住一聲驚呼。
眼見就要一頭栽下去,忽有一個藍衣男子跳上來抱住她的腰身。
蕭晗仰頭看他,隻覺他那一雙亮晶晶的桃花眼說不出的風流俊俏,可臉上除了眼睛以外,其他地方都被麵具遮住,看不到究竟長什麽模樣。
藍衣男子眼角眉梢笑意微露,將手一抬,群蝶便落在他手掌心,瞬間又變回一隻大蝴蝶。
“你想要這隻蝴蝶?”
嗓音似潺潺溪水,煞是動聽。
蕭晗怔了怔,明白過來方才的一切原來都是幻術,瞬間不想要這蝴蝶了,掙開他手臂,後退幾步,也不說話,隻是兩眼瞪著他。
藍衣人瞧著有趣,便舉手拍了幾下,讚歎道:“好一個花魁娘子,姬老板,這小娘子本公子要了,價錢嘛好商量!”
花樓老鴇姬冰雁神色卻不大好,原本滿含笑意的臉似被人打了一拳一樣,冷冷道:“這丫頭不是我們家的,藍公子若是喜歡,隨便怎麽著吧!”
“不是麽?”藍衣男子想了片刻,不禁笑道:“這可有趣了!”
姬冰雁的花樓曆來自詡黑水鎮第一,每一年的花魁皆出自她門中,今日卻突然來了個鬧場的,還偏偏比她精心培養出的花魁強了不知多少倍,眼下自然極不痛快,心中正暗自猜測這姑娘是誰派來的。
藍衣男子抱臂看著蕭晗,“小娘子,你是哪一家的?”
“我……我麽……”蕭晗吞吞吐吐,並不想告訴他自己是誰,卻沒編出合適的謊話來。
“她是我家的!”呂默然終於找過來。
眾人見他相貌俊秀,氣度不凡,手裏卻不倫不類地拿著一個蚱蜢糖人兒,個個瞠目結舌。
而呂默然雖不清楚狀況,卻也看出這一堆人正在找蕭晗麻煩,大聲道:“有什麽事都衝著我來。”
蕭晗見了他,急跳下桌子,被他接了個正著。
姬冰雁見他二人如此親密,遂坐實了猜測,冷哼一聲道:“我瞧這位公子麵生得狠,想必是新來鎮上的吧,這開花樓也有開花樓的規矩,選花魁之前也未見公子遞上名帖,如今卻帶著你家的小娘子來砸場子,敢情是沒把老娘放在眼裏!來呀——”
她一聲大喝,四下登時出現許多打手。
藍衣男子慌忙跳下桌子,對他二人擠眉弄眼道:“這姬老板惡得狠,你們剛一來就得罪她,還不趕快賠罪?”
呂默然懶得理他,皺眉道:“什麽開花樓的,什麽花魁,你說誰是開花樓的?”言語之間隱隱還有一絲怒氣。
姬冰雁冷笑道:“若你不是開花樓的,為何讓你家小娘子來老娘這裏搗亂?”柳眉一豎,“給我打!”
呂默然氣得吹胡子瞪眼,他一個身家清白的堂堂男子漢被人誤會成了皮條客老板,還連自己疼愛到骨子裏的小師妹也被莫名其妙帶上了什麽“花魁”的帽子,這也罷了,居然還敢叫打手,不由怒道:“如此飛揚跋扈,今天非拆了你的招牌不可!”
十幾個打手舉著木棍圍過來,呂默然窩了一肚子火,隻聽劈裏啪啦幾聲,衝上來的打手被他打得七零八落,多半已趴在地上爬不起來。
一時賓客皆驚,老鴇姬冰雁登時麵黑如鐵,儼然已怒到極點。
耳邊聽那藍衣男子嘖嘖兩聲道:“身手是不錯,可整個黑水鎮的人都知道姬老板是惹不起的,兄弟,你們還是快逃吧!”
可兩人都跟沒聽見似的,呂默然瞥了他一眼,沒來由覺得他很是討厭。
姬冰雁盛怒之下,果然大喝一聲,“阿犖——”
風簾響動,內堂裏走出來一個身高十尺,渾身上下恍似是鋼筋鐵骨一般的男子,目露凶光,表情煞是猙獰。
蕭晗嚇得撲入呂默然懷中,四下酒客也紛紛逃開。
姬冰雁惡狠狠地看著呂默然,“把他的頭給我擰下來!”
阿犖俯視呂默然,怒哼一聲,一隻巨掌朝頭頂拍下來……
打尖的客棧很小,隻有一間浴室,一間通鋪,大堂也隻有一張大桌子吃飯。
浴室倒很不錯,是天然溫泉池,外麵搭了茅草屋,裏麵用布簾隔了兩間。呂默然泡在水池裏,沒來由想起四年前的往事。可卻不是在想蕭晗,而是那個戴麵具的藍衣男子。
當時他與那巨人阿犖對戰,雖不至於懼怕,可不想那人居然生就一身銅皮鐵骨刀槍不入,他騰挪閃身,甫避開那一掌,便拔劍劈過來。
一劈之下紋絲不動,連劈數下,也沒在他身上留下多深的傷口,反而將其激怒,幾乎被他一個鐵拳打中腰身。
呂默然飛身後撤,雙足在牆壁上一踏,又折身回來。
他動作快,阿犖卻也不慢,一拳又朝他胸口打來,呂默然反手將寶劍刺進阿犖肚臍。
丹田氣海對任何人而言都是死穴,練硬功夫的也不例外,阿犖登時失了氣力,漏氣的皮球似的癱軟在地。
姬冰雁大驚失色,撲上來仰頭看著呂默然道:“你要殺殺我,放過我弟弟,他隻是個傻子!”
呂默然眼皮輕垂,皺眉道:“他是你弟弟?你若真心疼他,便好好待他,莫要再將他當武器看!”說罷還劍入鞘。
耳邊卻聽藍衣男子叱道:“笨蛋,你當真以為姬老板這麽好欺負?”
話音甫落,姬冰雁突然將一根金針刺入巨人頭頂,那如一灘爛泥一般的巨人瞬間嘶吼一聲站起來,雙目通紅瞪著呂默然。
藍衣男子喝道:“他要發狂了,想活命的話就快走!”語畢將一包藍色粉末在空中一灑,便化作一團濃霧遮蔽了眾人視線。
三人趁機逃離妓館,在鎮外的那株姻緣樹下稍歇息片刻。
滿樹紅色絲結隨風飄舞,很是美麗,藍衣男子又放出他的蝴蝶,引得蕭晗追風戲耍。
雖是救命恩人,呂默然仍對其頗為不滿,“方才之事多謝公子,隻是敝師妹年幼,難免貪玩了些,還望公子收起這些小把戲,莫要再逗弄於她。”
藍衣人好脾氣地笑了笑,“你們可知道那姬冰雁什麽來頭就這麽把她給招惹了?聽說她背後有一股神秘力量撐腰,要人生、要人死、抑或要人半死不活都隻在舉手之間,那個不死藥人阿犖就是那夥人煉出來的,若我是你,此刻早就帶著漂亮小師妹跑到千裏之外逃命去了,哪裏還有這許多廢話要說?”
呂默然狐疑道:“既然知道她如此厲害,為何還要幫我們,就不怕惹禍上身麽?”
“若我惹禍上身,自有解決之道。”藍衣男子好整以暇道:“可我救你卻是有事相詢,敢問公子的師父是否是十幾年前名動天下的劍客蕭天逸?”
聽他提到爹爹的名諱,蕭晗也不玩兒蝴蝶了,咬著蚱蜢糖,瞪著水杏眼與他冷然相對。
呂默然正待矢口否認,藍衣男子卻搖了搖頭,“看這位姑娘的神情,想來一定是了。聽說蕭老前輩被拓跋氏通緝,隱沒江湖十餘載,不如如今可還健在?”
呂默然隻覺此人心思縝密,又不知他來頭,唯恐說多了話又被他揪出自己呂氏遺孤的身份,當下冷冷道:“多虧公子提醒,如今天色漸晚,我師兄妹二人還要趁夜逃離,以免惹上殺身之禍,這便告辭,咱們一別兩寬,後會無期!”語畢便不再搭理他,牽著蕭晗轉身而去。
藍衣男子臉皮倒也頗厚,依舊嬉皮笑臉衝蕭晗打招呼,“我們還會再見的,姑娘,後會有期!”
蕭晗舉起拿著糖人兒的手朝他揮了揮,被呂默然瞪了一眼,急低下頭乖乖吃糖……
出了浴室,呂默然長歎一口氣,藍衣人的影子在腦中揮之不去,雖然這些年未曾謀麵,可不想此時故地重遊,那些在記憶裏塵封已久的往事竟然全部都湧現出來,無比清晰,卻又教他無比疑惑。
疲勞稍解便不打算在客棧休息,黑水鎮就這麽大,姬冰雁的妓館依舊開著張,為免橫生枝節,還是提早離去的好。
策馬向西南奔馳一個多時辰,來到地圖標識的最終地點——閻王嶺。
閻王嶺乃是南山中的一段,向南連接陰山,山勢頗為陡峭,其上古木森幽。
山間有湖,湖上有瀑布,飛流直下,頗為壯觀。
呂默然翻身下馬,思索著從何處尋找地圖上所標注的未知黑洞的位置,腳邊忽然跑出來一隻雪白的兔子。
沒跑多遠,小腿突然被捕獸夾夾住,哀嚎一聲撲倒在地。
呂默然瞧著不忍,上前去將捕獸夾解開,可未等他站起身,頭頂突有一排削成尖刃的竹竿飛砸下來,危機之際他幹脆撲倒在地滾出數丈遠,竹刃黏著他飛襲過來,被他揮劍斬的七零八落。
剛站起身,尚自凝眉沉思,叢林中又飛出一支羽箭,呂默然微一側身,那支偷襲他的羽箭射中他身後的樹幹,大樹輕搖,灑下幾點雨露。
叢林裏,一個紅衣人影扔掉弓箭飛奔離去。
呂默然不覺失神,看向那一道在叢林中飄然遠去的豔麗背影,幾分心驚,幾分疑惑——這人影瞧起來好像是魏冉!
不及多想,他披風一揚追上前去。
紅衣人身影快如鬼魅,越叢林,穿石橋,又沿著橋下石階朝深澗中走去。
呂默然步步緊追,深澗之下,古木蒼翠,流水潺潺,一條天然石道貼岩壁而就,石道盡頭乃是一個黑魆魆的山洞,崖澗的溪水,幽幽流進洞中。
頃刻間,二人已到了洞口。
呂默然皺眉看著那洞穴,在入山以前,他曾向山民打探過山中是否有洞穴之事,山民便說了這一處“鬼王洞”的所在。
看情形眼前的洞穴多半便是山人口中鬼王洞,之所以取了這麽嚇人的名字,乃是因為此地曆來便有“神仙莫入鬼見愁”的傳言,更別說是人了,曾經進去的沒有一個出來過。
盛樂故京奇景甚多,尤其人跡罕至之處流傳出的可怕傳言多數也並非空穴來風,連呂默然也會生出幾分懼意,更加不希望師父尋找多年的女兒就這般貿然涉險,禁不住開口喚她且等一等,一切從長計議!
不想魏冉竟頭也不回,飛身進了山洞。
呂默然眉頭緊皺,站在洞口猶疑片刻,閃身而入。
山洞裏還真是不出意外的伸手不見五指,幸好他隨身攜帶了火折子,權可照亮方丈之地。
洞中道路難行,呂默然委委屈屈地走了一陣,好像越走越高。忽而一陣風吹來,有人一揚手將他的火折子打滅。
洞中一時暗無天日,呂默然正欲開口,忽聽耳邊魏冉的聲音道:“別說話!”
稍等片刻,竟有一個藍衣人影攜著夜明珠小心翼翼進洞來。山路走到最高處已入窮途,藍衣人將夜明珠向下一照,隻見下麵的流水如河道般寬闊,水上漂著一個四五人寬的空竹排。
藍衣人思慮片刻,跳上竹排,不待撐起竹篙劃水前行,電光火石間,有兩道人影同時落下,幾乎是砸在竹排上,且都站在他的對立麵。
竹排瞬間失衡,藍衣人猝不及防,向裏滑了幾步。
雖然距離已拉近不少,呂默然卻看不見他的臉,因為他麵上還帶著一個青藤木麵具。
趁他此刻防備薄弱之際,呂默然閃身上前,伸手抓下他的青藤木麵具。
本以為自己二人暗襲成功,不想藍衣人竟似瞧出了他們的目的一樣,舍去麵具,將一把短劍抵在魏冉脖子上,略帶戲謔的聲音威脅道:“別動!”
呂默然登時全身僵硬,不敢再有任何動作。
竹排順水輕漂,也不知會漂向何方,然則此刻卻無人有空理會。
“從平城到這裏來的路上,是你一直在跟蹤我?”呂默然瞪著他,他認得出此人的臉,卻辨不出他究竟是何身份,“藍舞陽,你究竟是什麽人?”
漆黑的水影裏突然顯出一團雪白的模糊影像,正以箭一般的速度靠近呂默然背後,魏冉禁不住喊道:“小心背後!”
瞬息之間,一個白衣人影自河洞上麵的岩石高處飛掠而下,一支袖箭刺向呂默然後心。
呂默然側身閃開,“噗”的一聲,袖箭沒入藍舞陽肩膀,魏冉趁機格擋開他擱在自己咽喉的匕首,掙脫而去。
漆黑的洞穴中突然透進些許亮光,竹排順水漂流,再走不遠,便可將他們帶出水洞。
三人相對不言,誰也不知那躲在暗處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竹排漂出溪洞,入目遍山蒼翠,不待他們跳上溪岸,那白衣人已踏波禦風而出,清朗朗的聲音響徹四下:“不知柔然王子何故闖我白巫禁地?”
拓跋嗣記得七年前第一次見到司玉,是在一艘樓船上。
那是盛夏時節,雨水頗多,他與部將達奚斤一起乘船,在禦河上追著父皇的龍船保駕護航。
同行的文武大臣也不少,船隊幾乎將河道占滿。身為太子,他的樓船本是緊隨在龍船之後,無奈清河王搶道,硬生生將他逼退了一個位置。
“清河王如此囂張跋扈,太子難道還要忍氣吞聲麽?”達奚斤怒,摩拳擦掌想要教訓一下清河王船上的人。
拓跋嗣輕斥,“當著父皇和文武百官的麵,莫生事端!”
達奚斤隻好將一口氣憋回去,忽聞得外麵一陣沉悶聲響,拓跋嗣從艙中走出來,見一個黑衣女子全身濕透,唇角帶血半伏在甲板上,不及多想忙將自己的披風揚起,遮在她頭頂。
“姑娘,怎麽回事?”
司玉抬頭一看,見是一個一身錦衣華服,容貌十分清俊的年輕男子,不覺一呆。
隨後走出來的達奚斤盯著她仔細打量一番,忽道:“太子,這位姑娘我好像見過,半個月前在清河王府獻舞的那個舞姬!她怎會出現在這裏,還受了這麽重的傷?”
“太子——拓跋嗣?”司玉心念一動,掙紮著抬起身,一使力登時鮮血疾吐,雪頸上水珠淋漓而落,身軀瑟瑟發抖。
拓跋嗣見她朱唇已泛紫,知是冷雨澆身,寒冷異常,不由伸臂將她一扶,低聲問道:“姑娘,究竟是誰傷了你?”
不待她回答,清河王船上一陣**,有人高喊道:“有刺客刺殺王爺,快下水去搜,一定要把她找出來!”
“你……”拓跋嗣疑惑地看著她,雖然遭遇刺殺的是自己的手足,可這些年拓跋紹作惡無數,刺殺他的人不一定就是為非作歹之輩。更何況如此一個弱質女流,竟有刺殺王爺的勇氣,單憑這份膽識也教人禁不住有些佩服。
許是生死之際難免驚慌,司玉淚珠滾落,朱唇輕啟虛弱的聲音道:“太子殿下……救命……”說罷頭一沉昏倒在他懷中。
回憶像散落一地的珠子,驟然間穿成一串,脈絡清晰,色澤如新。
這些年司玉托庇於他,成為了他的青鳥護衛,為他效命,甚至在粉碎清河王謀逆之事上立下大功。她說那年清河王當街屠戮的孕婦和胎兒正是自己的母弟,日後甘願一生為奴為婢,誓死效命。
她武功高強,又精於騎射,沒過多久就成為了他最得力的護衛。
在平城十裏外的圍場上,他們曾並肩射獵,曾於獵後相對舉盞豪飲。那時候他在想,難怪自己那個心機深沉的二弟竟會為了她而神魂顛倒,她果然是一個令人看不透的女子!
那一晚她喝得大醉,營地裏又大多是男子,拓跋嗣不免要擔當起看護之責,親自將她送回帳篷。
內裏紅燭高燃,幔帳輕舞。
拓跋嗣將她在寢榻上安置好,想著她醉成這樣,定然很快就能入睡,看護片刻即起身離去。
“別走——”司玉輕聲呢喃,突然抓緊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趴著睡下。
拓跋嗣臉上登時浮現出一絲愕然之色,低聲道:“司玉,你喝醉了!”說著輕輕將手抽出來。
“我沒醉!”司玉蹙眉怒吼一聲,惱他竟然連隻手也不肯讓她抓著,抬起身一揮手將絲枕連同枕下的東西一同掃落在地。
仗著酒醉敢對皇帝發脾氣的人也沒幾個,好在拓跋嗣素日待她也頗為親厚,也不在意這些,反倒柔聲安慰她幾句又扶她躺好,轉頭瞧見落在地上的東西。
那是一本絲帛製成的畫冊,上麵還有兩行秀麗的小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詩句旁繡著一株開於木末枝頭的芙蓉花,花樹旁是一個少年男子長身而立的繡像,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拓跋嗣心頭一震,司玉已悄然坐起身,自背後將他抱住,幽幽泣道:“木末,這些時日以來,你可曾察覺到我對你的情意?還是明明知道,卻故意視而不見?”語畢突然閉起眼睛,花唇輕吻他臉頰。
“司玉——”拓跋嗣厲喝一聲,起身將她推開,長歎了口氣道:“你我之間所經曆之事太過慘烈,亦太過複雜,許多話不可言,更不該言,莫說我未曾對你生過情愫,就算曾經有過,也在宮變的那天晚上消失殆盡了,此事以後也不必再提,但願你酒醒之後,能忘記今晚發生的一切!”語畢他振衣拂袖離去。
自那以後司玉終日酒醉不醒,過了幾日幹脆向他辭行。
拓跋嗣贈以駿馬金銀,送至城郭外,見她漸行漸遠,本欲策馬回宮,沒走多遠,忽聽身後一陣馬蹄聲,司玉竟又去而複返,含笑對他言道:“一介孤女身無所寄,若能留下,必不再妄動情念,隻視你為兄如何?”
回憶著過往,拓跋嗣緩步踏入蘭霜宮。
已變成明霜公主的司玉,一身豔麗喜服麵對著他盈盈下拜,不待他開口,自己先言道:“明霜雖是和親公主,可這些年相處之下,也知皇上乃是至誠君子,必不會做強人所難之事。不怕告訴皇上,明霜心中早已有了摯愛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侍奉皇上的,若皇上強求的話,明霜唯有以死明誌!”
拓跋嗣被她氣得冷笑一聲,“公主真是好手段,先是以美人計離間清河王與陽平王,後又假裝向朕投誠,可笑不管是朕的兩位弟弟還是朕自己,都不曾將你看破,如今你以和親公主的身份再度出現在朕麵前,不知又是何居心?”
明霜溫柔淺笑,“皇上想問的是明霜曾向你告白不成,後來借著義妹之名一直留在你身邊,都做了些什麽吧?沒錯,我告白是假,天底下的男人沒有不喜歡被女人愛慕的,就算皇上不喜歡我,事後也會一直覺得愧對於我而不得不將我視作心腹。可我還是低估了皇上,這些年我接觸到的所有機密都不完整,不過即便如此,我起到的作用也遠超過皇上的想象。”
拓跋嗣冷眼看著她,“既然你豁出性命不要想來算計朕,朕定也不會讓你失望。你此刻是和親公主,朕不會殺你,不過朕倒想看看你究竟還能掀些什麽風浪出來?不過今晚好歹也是成婚的頭一晚,茲事體大,朕不想落人口實,不管你願不願意,同處一室難以避免,就請公主委屈一晚上吧!”說罷走上前坐到榻上,將靴子脫下。
明霜見他如此,慌忙閃開怒道:“無恥,你出去——”
拓跋嗣冷笑,“這是朕的皇宮,你若實在看不過眼,你出去!”語畢不再理會她,合衣睡下。
明霜無計可施,可氣的是寢室裏一張椅子也沒有,而她自己帶來的侍婢早就被皇帝趕走了,外麵伺候的都是魏宮裏的人,自然使喚不動,隻能席地而坐,倚著廊柱勉強湊合一晚。
新妃入宮,皇帝起個大早就回雲中宮了。
多年帝王生涯使得他的情緒十分內斂,在蘭霜宮時並未表現出絲毫遭遇背叛之後的挫敗感,回去以後,站在梧桐樹下方氣極反笑,心想世間的女子慣於以貌相誘,以情相惑,幸好自己心誌堅定,未曾受她之騙,不然的話,隻怕他自己乃至整個大魏都將萬劫不複。
天色黯沉,絲雨幽幽綿綿,不知何時已下了薄薄的一層,拓跋嗣依舊佇立在梧桐樹下,全身皆沾著水露,而他卻渾然不覺。
半晌忽聽得身後蕭晗的聲音幽幽喚道:“皇上——”
拓跋嗣回過身來,二人隔著咫尺之距癡癡相望。蕭晗隻覺他的眼神中燃著一簇火,看得她有些慌亂,禁不住轉身欲逃離,手臂卻被他抓住,又用力向前一拉,她的後背便貼在了梧桐樹幹上。
拓跋嗣貼身上前,一隻手按著樹幹將她圈在懷中,突然側頭吻住她的兩片柔唇。
蕭晗雙眸緊閉,一時無法呼吸,他在她唇上一寸寸碾過,舌尖輕輕抬起她的牙關,吸出她的丁香軟舌,霸道又肆意地糾纏著。
雨勢越來越大,冰涼的雨水打在蕭晗臉上,她禁不住輕顫,拓跋嗣將她抱得更緊,肆意過後,是一陣溫柔輕緩地癡吻,隻是他早已心醉不已,無論如何也不肯輕易放開她。
直到他去上早朝,蕭晗方逃回碧瑤台。
原本隻是去安慰一下上當受騙的皇帝,沒想到竟會被他不由分說地一陣濕身長吻,幾乎情難自已。麵對著銅鏡裏的自己,她禁不住狠狠敲幾下額頭,暗自囑咐道:“不是說過不能陷得太深麽?拓跋嗣啊拓跋嗣,你當真是山裏的狐妖麽,再這樣下去,早晚要被你害死!”
早朝後,金泉宮。
張程霖今日造訪對女兒格外客氣,非但送了貴重禮物,還叮囑女兒好好保養身體,且莫為皇帝納了新妃而傷神。
皇後張雪湖雖然滿心詫異,卻也不顯於麵上,照樣奉上新茶和糕點悉心款待。
茶還沒喝上一口,張程霖果然已開始說明來意,拍手讓一個裝扮靚麗的妙齡少女進來施禮,而後言道:“女兒,這是你堂妹楚楚。如今皇上已納了新寵,你又多年未孕,倘若新妃再誕下皇子,你的後位危矣!為父思慮良久,想到一萬全之策,就是讓你堂妹楚楚入宮為妃,若她得寵誕下皇兒,就交由女兒撫養,且尊你為母,這樣便可保你後位穩固。將來為父也會說服皇上立其為太子,那麽女兒你就母憑子貴,高枕無憂了。”
張雪湖麵色一沉,片刻卻掩嘴笑道:“父親當真算無遺策,倘若女兒聽了你的話,將楚楚生下的孩兒抱回金泉宮來養,再求皇上立為太子,那麽皇上遵著舊製立子殺母,女兒這一生也算功德圓滿了,再替楚楚妹妹鋪平當皇太後之路,當真是兩全其美!”
一番話說得甚是譏諷,張程霖佯裝不察,板著臉冷哼一聲道:“立子定然要立,殺母卻未必!有本相在,難道拓跋家還敢動我的女兒不成?”
張雪湖心裏冷笑,卻也懶得與他撕破臉,閑閑地道:“父親所言極是,那柔然公主既然不合皇上心意,女兒今晚就將楚楚妹妹送去,皇上見她如此年輕貌美,多半會喜歡。木蓮,帶楚楚小姐下去,挑最好的衣裳和首飾,重新梳妝打扮,一定要比蘭霜宮那位更加美麗出挑,這樣才能討得皇上歡心!”
一番話說得咬牙切齒,張程霖也不在乎,誇幾句大度懂事,喝幾口茶,即起身離去。
前腳剛踏出宮門,張雪湖便將滿桌的杯盞掃落在地,登時一片狼藉。
入夜,蘭霜宮。
睡夢中,明霜又回到了柔然王都外的那片古桃花林。
她孑然一身,越走越遠,恍似一朵隨時都會碾落在風塵裏的絕美桃花,四周一片寂然。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人喚她:“霜兒,天快黑了,不再看一看這些美麗的桃花麽?”
她回過頭,隻覺他們之間的距離很遠,不想他竟乍然間閃到她身側,抬起手,掌心飛出一隻藍色的蝴蝶。
蝴蝶遍身搖曳著藍光,翩翩飛離掌心,撞向美麗的桃花樹。
一撞之下,卻好似打開了萬花筒一般,竟又飛出幾十隻同樣的藍蝴蝶,逐著落花四下飛舞。
少女總是難以拒絕美麗的事物,即便是形同槁木心如死灰,看到這些絢麗的近乎夢幻的桃花蝴蝶,也會瞬間活過來幾分。
明霜仰頭,任花落麵頰,蝶留指尖。
蝴蝶漸漸飛離,她禁不住追過去,幾乎忘記了身側的弄蝶人。
在桃林裏追了一會兒,光芒倏爾散去,最後一道蝶影也漸漸消弭無蹤。
她不由抬腳追過去,卻撞在了長身玉立的藍衣男子身上,驚慌之下,又向後退了幾步,腳踝絆到盤踞在地的樹藤,整個人仰麵向後倒去。
纖手攀住一棵桃樹方站穩腳,低頭的瞬間卻看見那藍衣少年倒在她腳下,原本燦若星辰的眸子蒙上一層灰影,嘴裏有鮮血不停吐出,修長的軀體上到處布滿橫七豎八的傷痕,哽著喉,發出一聲淒厲的嘶吼。
“大哥——”睡夢中的明霜生生被嚇醒,手按在胸前大口喘氣,額頭上汗水越流越多,調息片刻喃喃道:“大哥孤身一人去盛樂打探赤鋒軍的虛實,去之前大祭司曾替他卜過一卦,卦象顯示大凶,莫不是真的遇到了勁敵?不行,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今晚就要抓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