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狂潑而下,到了夜半猶不停歇。
平城外五十裏波月亭,沉睡中的魏冉霍然睜開眼,驚喚道:“木末——木末——”
驚魂未定之時,身側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九千歲——”護衛劉猛麵帶驚恐之色看著他。
“木末”是當今聖上拓跋嗣的鮮卑名字,直呼皇帝名諱可是大不敬,幸好這裏全是自己人。
魏冉捏捏眉心,淡淡道:“劉大哥,我剛才做噩夢了?”
劉猛也不多說什麽,輕頷首,“許是近日洪水泛濫,災情嚴重,九千歲為皇上排憂解難太過辛苦了些。”
說罷一擺手,便有護衛送上一個食盒,劉猛親手接過,將裏麵的膳食擺在他麵前,“千歲許久未進食了,嚐嚐這竹筍燉鴨脯,還有紅棗山藥湯,都是臨行前皇上吩咐給準備的。”
魏冉舉筷,夾了一塊鴨脯,卻遲遲不往嘴裏放。
他嗜吃鴨肉,拓跋嗣最清楚不過,誰讓當年他還把對方誆進牛郎館做了半日的“鴨”!
那時他剛入宮不過兩年,拓跋嗣也尚未及弱冠,皇帝的苦惱除了朝堂和後宮,就是被人管得太死,一點自由也沒有。
身為貼身小太監,魏冉自告奮勇要帶皇帝出去“浪**”一日,於是兩人就換上侍衛的衣服偷偷溜出宮。
在平城的大街上玩了不到半個時辰,便有羽林軍沿街搜尋,二人隻好匆匆逃逸。
可是該躲到哪裏去呢?拓跋嗣相中了一家青樓,評價此處開在鬧市,客流量大,迎來送往的,人多眼雜不太好查。
魏冉沒好氣道:“那要不要我們兩個化成女裝,在裏麵接客?”
拓跋嗣聽罷大喜,稱讚道:“好小子,此計甚妙!”
魏冉斜睨他一眼,心下鄙薄,“這個白癡大概連青樓是什麽都不知道,還此計甚妙!”眼珠滴溜溜轉了幾下,計上心頭,“與其做妓倒不如誆他去做鴨,隻要是個人,打破頭也絕對想不到當今聖上竟會去牛郎館賣身接客!”
“皇上,奴才帶你去一個客流量更大,更適合隱藏的地方,保證羽林軍絕對搜不到那裏!”說罷拉起拓跋嗣便衝進了對麵的牛郎館。
看到一屋子袒胸露背的嬌弱美少年和濃妝豔抹的中年婦人,拓跋嗣尚未反應過來,已聽身側魏冉道:“我帶這位小哥來估個身價!”
立時便有一個婦人扭著肥胖腰肢笑得花枝亂顫走過來,“瞧這身段、這臉蛋兒,嫩得能掐出水來,”說著還真的在拓跋嗣臉上掐了一把,回頭道:“老板娘,這可是極品呐,多少錢你開個價,這小郎君的**本夫人包了!”
“你……”拓跋嗣大怒,心下似有所悟,欲甩門而出,被魏冉死死拉住,耳語道:“好不容易逃出來一次,就這麽被抓回去,以後那些人可就更不把你放在眼裏了。”一邊又學著丞相張程霖的聲音嘿嘿冷笑兩聲,“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還妄想逃出老夫的手掌心?”
拓跋嗣大受刺激,隻得認命地接受他的安排,於是乎主仆二人便在這風月之地上演了一出“黑心奴才販賣無知幼主”的精彩好戲。
一邊是坐在婦人堆裏被老板娘要求熟悉一下接客流程的當今聖上,一邊是喝著蜜酒兩眼放光數著賣主錢的小太監,一個有怒不能發,一個滿麵紅光無比暢快,還舉起酒杯遙敬了對方幾杯。
就這麽強忍著混過大半日,魏冉情知鬧夠了,將賣身錢還給老鴇,拉起拓跋嗣匆匆跑路。
回到皇宮,待無人之後,拓跋嗣追著他打,並完美向他詮釋了腿長的好處,魏冉被他反扭住手臂,摁倒在地,腰身還被他拿膝蓋頂著。
“大膽奴才,竟敢騙朕去出賣色相,你該當何罪?”
魏冉齜牙咧嘴辯駁道:“皇上你這是過河拆橋,之前是你自己答應留在那裏避禍的。再說了,不過是做了半天牛郎而已,又沒失身,何必動怒?”
拓跋嗣恨得牙癢癢,“如此伶牙俐齒,信不信朕把你嘴裏的牙一顆顆掰下來!”
“皇上,如此戕害忠良,你的良心不會痛麽?”魏冉痛心疾首,“如今皇上身側強敵環伺,在朝上有個張丞相,在後宮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他埋下的眼線,還有那些查不出來曆的刺客。上次皇上遇刺,若非奴才挺身相護,皇上隻怕已無幸,難道這些皇上都忘了嗎?”
拓跋嗣怔住,這的確是一件不可否認的功勞,那次魏冉為救他性命,被刺客擊中頭部,幾乎命喪黃泉,惹得他坐立不安,衣不解帶守了幾日,直到這小奴才把命撿回來才罷。
察覺到背上的壓力小了不少,魏冉接著表忠心,“這次的事奴才自知有錯,可也是為了助皇上脫困,難道就不能功過相抵麽?”
話音落,隻覺背上一鬆,拓跋嗣已解除掌控,站起來淡淡道:“這次的事情,朕大人有大量,不與你計較,但是你若對任何人提起,小心你這顆腦袋!”
魏冉笑嘻嘻地一個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皇上放心,奴才保證絕對不會對人提及你曾經做過半天‘鴨’的事情。”
“鴨——什麽鴨?”拓跋嗣迷惑不解。
“呃……這個……”魏冉故作一本正經解釋道:“世上有雞就有鴨,妓同雞,鴨就是……”
話音未落隻聽拓跋嗣爆嗬一聲,“滾!”
此後魏冉果然謹守諾言,不曾再提及此事,可他卻愛上了吃鴨,炒鴨燉鴨紅燒鴨每餐必點一隻,連早膳也點名要吃鴨肉粥。
皇帝早就賜他同桌而食的殊榮,他這些食物自然也是當著皇帝麵吃的,一開始拓跋嗣怒不可遏,可偏偏又被魏冉拿話給噎了一嘴:“皇上為何不吃鴨,難道是因為……”
無言以對,隻好由著他去,於是乎魏冉就在他麵前足足吃了一個月的鴨,直到有一日下跪給他整理衣擺的時候,“呲”的一聲,衣服上的布扣撐掉了。
“得瑟使人發胖!”拓跋嗣大仇得報,一針見血點評道。
自那以後,拓跋嗣隻要一高興,就會賞他吃鴨,局勢完全扭轉了,幸好他仗著年紀小,又練得一手耍賴的好本事,拓跋嗣玩兒了他幾次之後也就放過他了,不然非得吃成個大胖子不可。
他們之間最後一次關於鴨的話題,是在離宮之前。
最近黃河泛濫,許多地方都在鬧洪災,朝廷發下糧餉賑災,可據說竟被各地的貪官汙吏克扣了大部分。拓跋嗣震怒,欲派欽差前去調查,張程霖立時推薦了自己的門生何世卿,滿朝文武明明知道被彈劾貪汙賑災糧餉的地方官員亦是出自相府,卻無一人敢提出異議。
拓跋嗣怒而退朝,路上忿忿道:“這個老匹夫,朕真恨不得將他挫骨揚灰,再也不用對著他那張臭臉才好!”
魏冉思慮道:“皇上不想看見那張臭臉,倒也不是沒辦法,不過頂多是幾天,要想一直看不到,奴才就愛莫能助了。”
拓跋嗣聽罷急道:“幾天也好啊,趕緊讓那老匹夫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朕實在是疲於應付他!”
“那好辦!”魏冉一臉狡黠之色,俯到他耳邊低語道:“皇上我跟你說,這個姓張的老匹夫在朝堂上耍完威風後,總愛去皇後宮裏,倒也不是為了談什麽陰謀,完全是看上了皇後替他準備的那些個漂亮歌姬。咱們這樣,我府上有一個侍妾叫阿萌,非但臉長得俊,而且腰軟舞美,隻要她一出場,定能勾住那老匹夫的魂兒,到時候就……”
翌日,拓跋嗣果然沒有在朝堂上見到張程霖,聽到的理由是因病告假。這朝堂上下可都知道皇帝厭惡張丞相,此番定是暗鬆口氣,不想他竟一改常態表現出對丞相的極為關切之情,還親率眾大臣登門探病,而且殺了相府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稟報的人剛到內室把話講完,皇帝和眾大臣就趕來了。
隻見張丞相拿衣袖遮了臉,聲音又急又怒,連君臣之禮都不顧,喝罵皇帝趕緊帶著眾大臣離開。拓跋嗣為了彰顯自己的仁德之心,竟也不與他計較,反親自上前揭開丞相遮麵的衣袖一探病容。
然後在場眾人都看到丞相臉上畫著一隻極為鮮豔的紅色大烏龜,兩邊臉頰還一左一右寫著兩個大字——龜奴!
回宮之後,拓跋嗣猶笑的上氣不接下氣,“朕記得之前隻是說在他臉上畫隻大烏龜,這‘龜奴’二字是阿萌後來自己加的?怎麽想到的,簡直好笑的不行!”
魏冉得意地道:“那個老色鬼,被阿萌灌酒給灌糊塗了,要茶喝,於是那個小姑奶奶就給他喝了自己的洗腳水。皇上你可知道,聽說青樓裏的那些龜奴都是喝姑娘洗腳水長大的?”
拓跋嗣聽罷,連喝進嘴裏的茶也噴出來,嗆了幾口笑道:“能讓姓張的老匹夫喝你家侍妾的洗腳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魏冉,這次再記你一功,朕今兒高興,賞你一道竹筍燉鴨脯!”
這次魏冉沒有提出異議,反而上前輕撫拓跋嗣的臉,滿眼柔情脈脈看著他,幽幽道:“皇上,奴才真不舍得把你給燉了!”
“滾——”
鴨脯業已冰涼,魏冉猶在發呆癡笑。
劉猛看不下去了,低聲道:“小冉,莫怪劉大哥多嘴,這皇帝對你再好,你都不要改變立場,別忘了,咱們可都是相府中人!”
“我知道,”魏冉淡淡道:“就實力而論,皇上根本不是丞相的對手,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在這個當口將我派出來,幫他尋找幫助先皇立國的鮮卑舊部赤鋒軍的下落。”
劉猛濃眉一挑,疑惑道:“皇上意欲找尋赤鋒軍一事,丞相府早已得到密報,而丞相也曾想借你之口從皇上嘴裏套話,你可問出什麽沒有?”
魏冉搖頭,歎息一聲,“皇上對此事似乎也一無所知,隻說有可能是在……”
風驟起,雨絲斜飄,倏忽間電閃雷鳴。
閃電劃過的地方,突然飛來數支暗箭,射穿站在亭外的守衛的心髒,接著幾十個烏壓壓的黑影紛遝而至。
“有刺客,保護九千歲!”劉猛大喝一聲,仗劍護在魏冉身前。
雨水漫過地麵,幾乎匯成了小小的河流,刺客踏水而至,與護衛廝殺成一團,寧靜的波月亭頃刻間變成了暗無天日的修羅場。
一時魏冉頗感心驚,這些年他在朝廷樹敵不少,可若說遇到刺殺,還是頭一次。
對方是誰?
是一直躲在暗處的敵人?是張丞相?抑或是……
無數暗箭飛刀,皆由劉猛一人擋下,有他在,無一刺客能夠近魏冉身側。
暗夜中,忽有一道身影腳尖在碧樹枝頭一踏,飛鷹般疾掠而來,“錚錚”劍吟恍似一陣渺曠清遠的歌聲,驚動了波月亭中的二人。
“好重的殺氣!”
魏劉二人對望一眼,神色在明滅的電光間皆是悚然一變。
劉猛微側頭,目光瞥見一道清寒的劍光擊破長空雨幕,刹那間已到了眼前。
“當”的一聲雙劍交擊,劉猛阻住對方的攻勢,劍鋒下轉,又快速回擊了一招,將對方逼出亭。
隻見他劍光如電,瞬息變了數招,刺客接連後退,竟一招也不曾接,狀似被其逼的毫無還手之力。
魏冉心下暗覺奇怪,直到他看見不遠處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影,還在靜靜觀戰。
思慮間,與劉猛對戰的刺客已開始反擊,剛猛的劍招霎時間使得劉猛疲於應對。
見刺客招招逼人,魏冉咬牙將地上一支長槍踢起接在手中,飛身衝出亭,自背後夾擊刺客。
刺客霍然轉身,寒劍與長槍相交,“呲呲”爆出幾點銀花,一招之下竟已迫使他後退數步。
一時風雨大作,見對手太強,魏劉二人對視一眼欲聯手搶攻。
刺客冷笑一聲飛身而起,人在半空,三尺青鋒與長槍相觸,魏冉隻覺全身上下真氣激**,一霎間白了臉,又被擊退數步,幾乎站不住腳,而身後即是萬丈懸崖。
刺客清冷的目光凝著劍鋒,陡然間動如迅雷,“蓬、蓬”綻出幾朵劍花,漫天雨絲被真氣所擊,撞在一起,“啪”的一聲猶如銀瓶乍破,迸濺出萬顆珍珠,朝著二人激射而去。
雨珠後,是欲貫穿魏冉咽喉的劍鋒。
“啪、啪”幾點雨滴打在麵上,魏冉隻覺耳根一凜,劍鋒已至,驚懼之餘,閉目待死。
“好快的劍,有些像……”
將死之際,過往已沉睡的記憶反倒更加清晰,這劍法似和自己的家學很像。
“爹爹,這個人是你教出來的麽?”魏冉苦澀一笑,骨肉離散多年,還未及相見,想不到今日竟要死在自己爹爹的劍法之下。
刺客劍鋒抵住他咽喉許久,卻不知為何,竟遲遲不曾下手。
魏冉睜開眼,卻見對方似有些失神,竟收劍朝後退了幾步。
一旁的劉猛嚇出一身冷汗,之前的對戰中他長劍已被拍飛,此刻見魏冉脫險,不及多想,奪了另一名護衛的長槍,卷起漫天煙雨,如怒龍穿浪朝刺客後心飛刺而去。
刺客迅速回身格擋,雙鋒相交,一聲巨響過後,劉猛隻覺虎口一麻,手中長槍的槍頭竟已折斷,似流矢般沒入遠處亂石草叢中。
接著頸間一寒,對方的劍鋒已擱在他咽喉,隻肖再向前刺出半分,立時便會取了他性命。
水煙漠漠,惻惻清寒,無邊絲雨驚落在暗石懸崖之間,無聲的深沉與冷漠,壓得人心頭一窒。
劉猛握緊的雙拳格格作響,難道他今日便要葬身此地麽?
雨幕中,魏冉突然大喊,“別殺他!”
刺客回頭看他一眼,竟真的收了劍。
這刺客究竟是敵是友,劉猛一時甚為糊塗,卻聽魏冉低聲說出了一個名字:“蕭天逸!”
刺客輕一頷首,不及多言,隻見不遠處那騎在馬背上的人脫掉蓑衣,沐著霏薄的雨絲和氤氳水霧,悠遊自在地策馬走來,白衣翩翩風姿綽然,甚至頗有幾分遺世獨立的謫仙氣質。
“那身形好像是……”劉猛霍然一驚,雖說距離頗遠,看不真切,可不知為何,劉猛隻覺心頭湧出一股徹骨寒意,迅速傳遍全身,似乎連腳也冰凍上了。
十丈之外,那人勒馬駐足,竟然搭箭於弦,直指魏冉。
“嗖”的一聲,流矢破空,之前敵對的黑衣刺客飛身而起將箭擊飛,待他落地之時,卻不曾想那羽箭竟會在半空中打了一個旋,又掉頭直刺中魏冉胸口。
“弧箭追風——”
魏冉苦笑一聲,這招鮮卑皇室才會使用的驚世絕技,沒想到竟成了他的奪命符。
“木末,真的是你嗎?”
他低頭,卻見那羽箭末端,果真用鮮卑文字刻著一個“木”字!
“你還是聽了別人的話,以為我要對付你麽?”
“罷了……你……好好的吧……”
魏冉隻覺眼前一黑,一口鮮血噴出,身軀後仰,霎時間已跌下那深不見底的懸崖。
後來蕭晗從劉猛口中聽到許多關於姐姐的舊事,難免有些感慨世事錯落複雜,偏偏又這般巧合,上天在冥冥之中安排她代替姐姐守護皇帝,最終還成了他的妃子。
她曾問過拓跋嗣,如果姐姐不曾故去,是不是也不會有如今的他們?
拓跋嗣搖頭歎息道:“這麽多年我一直以為小冉是個太監,當知道她其實是個女子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到如今,再去回想與她之間究竟是何種情愫,又如何能想得清楚?”驀地,他抵著她的額頭柔聲道:“晗兒,在我心裏,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你是無可替代的!所以不管小冉是否還活著,都會有我們——你和我,還有孩兒。”
黃昏時,蕭晗又獨自來到百鳥亭。
雖然這座花鳥長亭葬送了拓跋嗣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的性命,他最終還是下令重建。
曆時一年,百鳥亭又恢複了原來的模樣。
站在不遠處,她突然看見一個青衣中年男子負手立於亭中,隻瞧那身形她已知此人乃是父親蕭天逸。
蕭晗心下一喜,正欲走上前去,卻有人先她一步踏上百鳥亭的台階。
那人抱著一張素琴,著一襲淡黃羅衣,款款走過去幽幽道:“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師兄一麵!”
兩相凝望,不知過了多久,蕭天逸歎息道:“當年若非事出無奈,或許我早已是大魏的駙馬!”
話音落,抱琴忽覺麵上一涼,已不自覺珠淚彈落。
蕭天逸抬手替她拭去淚水,片刻,二人的手輕輕牽在了一起。
蕭晗輕笑著默默轉身離去,或許待爹爹閑下來,會同她講一講當年究竟發生了怎樣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