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魏宮,百鳥亭。

嚐聞當朝貴人劉氏喜聽雀鳥之音,魏帝便在雲中宮內建一花鳥長廊,以珍奇花木交疊為廬,枝頭掛數百白銀鑲玉的鳥籠,籠中鳥雀品種繁多,譬如畫眉、鸚鵡、黃鶯、翠鳥之屬,無一不是毛色絕佳且叫聲明脆。

到了春暖之時,飛花共鳥雀齊舞,又有劉貴人著盛裝攜宮女於亭中漫遊,極目望去,滿眼錦繡之色直如九天瑤池仙宮,便是連帝王也醉了三分。

拓跋嗣記得,那天正是黃昏,他手裏捧著一隻錦雀,輕手輕腳溜進百鳥亭,猶如一隻晚歸的麋鹿,一路找尋著母親的蹤影。

花影遮目,忽聽得前方簌簌花落之聲不絕於耳,隱隱還有婦人的哽咽,“十多年來,臣妾在後宮侍奉皇上,縱有過失,也不至釀下大禍,皇上為何如此絕情?”

是母妃,還有父皇——拓跋嗣眼珠輕轉,把雀鳥緊握在掌心,不再向前去。

魏帝拓跋珪將衣袖一揮推開劉貴人,冷冷道:“這十多年來,你貴為皇妃,享盡榮寵,既然擁有了尋常女子不可企及的地位和榮華,自然也該承擔該承擔的責任,付出該付出的代價。況且,你不止一次在枕側求朕立你的兒子為太子,如今朕應了你,而你卻又不肯赴死,莫不是要朕收回成命?”

劉貴人麵色慘白,顫聲道:“可當時臣妾並不知道……立子便要殺母……”

聞得此話,一旁躲著的拓跋嗣恰如五雷轟頂,全身都僵硬起來,掌心的雀鳥不知不覺間竟被他捏死。

隔著花影,拓跋珪歎息一聲,“撇開舊製不提,你父乃是漢人,若立你子,朕如何保證他沒有異心?該說的朕都已經說清楚了,這是你最愛喝的桂花釀,你且安心喝下去,朕保證不會有痛苦。”

劉貴人瑟瑟發抖,半晌苦笑一聲道:“無情最是帝王家,難道今日臣妾真的是劫數難逃了麽?那至少皇上再讓我看看嗣兒……”

“昨日他生辰,你不是陪了他一整天麽,此刻再見,不過是令他徒增煩惱,又何必多此一舉!”拓跋珪的語氣聽不出是絕情還是規勸,隻是他早已將屠刀磨的鋒利,不會再有片刻猶豫。

情知已無幸,劉貴人閉上雙目,珠淚暗落,“罷了,十二年姻緣錯亂,空負皇恩,到頭來直如大夢一場,這也是臣妾應得之罪!”

拓跋珪低頭看一眼跪坐在地形容枯槁的劉貴人,不悅道:“你還在怪朕當初強納你入宮?”

劉貴人輕搖頭,“過去的事,臣妾已記不清楚,隻是如今將要身赴黃泉,卻不由的都想了起來。十二年榮寵至此而終,臣妾無恨亦無憾,隻是不知皇上可否再答應臣妾最後一個請求?”

拓跋珪微動容,“你說!”

劉貴人含淚輕笑,“毒酒穿腸過,縱然不會太痛苦,可也冰冷了些,為臣妾所不喜,可否令臣妾斃命於皇上掌下,溫情相送,以全這一世夫妻之情!”

拓跋珪皺眉,“你要朕親自動手,莫不是想考驗朕是否會於心不忍?”

劉貴人又是搖頭,“臣妾不過是為了嗣兒!太子難為,若他日後犯下什麽錯,希望皇上念及他那個死在你手下的母妃,毋要傷了他!”

拓跋珪點頭,“好,朕成全你!”語畢霍然出手掐住劉貴人脖頸。

花木後的拓跋嗣再也藏不住,將雀鳥丟開,跑出來撲倒在魏帝腳邊抱住他的腿哭喊道:“父皇,你別殺母妃,嗣兒不當太子,嗣兒不要當太子,父皇,你別殺母妃啊——”

兒子的突然出現並未使得魏帝改變主意,他心一橫,一腳將兒子踢開,聞得“哢嚓”一聲,劉貴人的脖頸被他扭斷,身軀猶如一片枯葉萎頓於地。

晴天裏忽有一道奔雷劈下來,四下鳥雀驚飛,拓跋嗣瞪大眼睛望著腳邊亡母遺體,隻覺毛骨悚然,耳邊恍似有什麽東西在尖聲大叫,使得他頭痛欲裂,幾乎昏厥過去。

……

往事在夢境中重演,接下來的一場,似乎更加驚心動魄——

母妃死後,他因不願再麵對父親而選擇出逃,可沒想到逃出皇宮的第一天晚上,就在山裏遇到了狼群,如果不是那個突然出現的女孩兒,用火把將群狼嚇退,他可能早已成了野獸腹中之物。

隻是那火把燃燒不過一時三刻便已熄滅,女孩兒拉著他飛奔幾步,迅速爬上附近的一棵高樹。兩人在樹上相擁大半夜,直至天亮,有獵戶入山打獵,狼群才散去。

一夜風寒驚懼之苦,拓跋嗣很快病倒,是那個衣著破爛的小女孩在山中尋找草藥和食材,日夜悉心照料,直到魏軍將他找到。倉促之間,二人還未及當麵話別,就已被迫分開。

原以為此去經年,將再無相見之日,不料數年之後,竟在張丞相府中見到一個容貌與那女孩兒甚為相像的少年,驚愕之餘也生出了些許好感。

而張丞相為投其所好,竟將那少年淨身,送入宮中給他做內侍。二人日夜相伴,自然很是親近,不過五年時間,少年便從小小的內侍被提拔成了大內總管。

“皇上,魏冉生就一副禍國之相,實在不宜與他太過親近!”

“魏冉出身相府,蟄伏在皇上身邊,多半圖謀不軌,不如早日將他除去,以清君側!”

“近日有人密報九千歲魏冉縱容屬下強搶民女,逼良為娼,賣官鬻爵,收受賄賂,還私開鐵礦,暗囤糧草,請皇上嚴密徹查此事,以防患於未然!”

“……”

朝堂之上,諸如此類奏報不勝枚舉,久而久之,魏冉是忠是奸,連拓跋嗣也有些糊塗了。

或許大臣們說的對,這個少年隻不過是與他心心念念之人有著相似的容貌,可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有很大可能,他隻是張丞相手中的一顆棋子,包藏禍心,意圖謀害於他。

魏冉,殺還是不殺?

夢境之中,似連猶豫的時間也少之又少,下一刻二人相見,他的長刀已直插入魏冉心髒。

長夜未央,龍榻之上拓跋嗣驚坐而起,大聲喚道:“魏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