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十月,霜寒露中。

皇宮也沒了夏日初來時的熱鬧,變得清淨安寧許多,可朝堂之上卻並非如此。

養傷的這段日子,蕭晗聽說拓跋嗣下令徹底鏟除張氏一黨,所牽扯的朝臣有數十人之多。好在他生性仁慈,除了直接參與謀反的人一律處死之外,對其家族中人大多輕判,並未趕盡殺絕,隻對張氏一族不曾留情,曆數張程霖十大罪狀,其中包括陷害前太傅呂崇一家,謀殺皇上發妻姚氏等,罪無可赦,株連三族。非但如此,還命史官將張氏一族從史書上徹底除名,絕對不能留下皇後張氏其人。

蕭晗心知他如此氣怒乃是因為真正的九千歲魏冉,聽說當日她為了將皇帝和自己從百鳥亭救出來而葬身其中。

皇帝心神俱傷,在挖出她的屍體之後痛哭了數日,下葬之日還親手為她披上嫁衣,焚燒十裏紅妝作為喪儀,最後以皇妃的身份入葬皇陵,自那以後,天下皆知曾經權傾朝野的九千歲魏冉其實是個女子之身。

傷勢大好之後,蕭晗也很少見到拓跋嗣,他或許是太過繁忙,又或許還不曾從思念魏冉的痛苦中解脫出來。

她獨自一人百無聊賴地在宮裏閑逛,走到百鳥亭邊,瞧見一個塊頭甚大的壯漢扛起一塊數百斤的石頭如扛著根竹竿一般行動甚是輕快,禁不住瞠目結舌。

“姑娘大好了?”一個白衣男子突然走近她,微笑著問道。

蕭晗轉頭一看,隻覺那張臉簡直俊美的無法形容,比之“狐狸相公”拓跋嗣還要更勝一籌,且裝扮也有些奇特,頭上的發冠不是金玉所製,而是幾根雅致的白色羽毛,“你是白巫族人?”

白衣男子笑道:“我叫白矖,是白巫族大司命,也是赤鋒軍的首領。當年我巫族遭柔然人屠殺,幾乎滅族,是魏帝拓跋珪與我族訂立合約,準許我們隱居盛樂,且保我們太平無虞,條件是我們要用巫族秘術替他訓練出一支所向無敵的軍隊,這就是赤鋒軍的由來,他們之所以難以被戰勝或者被殺死,都是因為他們其實算不上活人,可也不是死人,而是藥人。”

蕭晗登時聽明白了,點頭道:“那個人我三年前在黑水鎮上見過,當時就瞧出了不對,果然是由秘術煉成的。”話語中似隱隱有一絲擔憂。

白矖看破她心中所想,笑道:“我白巫族的規矩想必姑娘也是知道的,隻救人不害人,之所以會煉製這些藥人,乃是因為他們之前都是將死之人,隻剩下最後一口氣。就像阿犖,其實身世十分可憐,之前曾被軍隊抓去做奴隸,你既去過黑水鎮,大約也見過他的姐姐姬冰雁。”

蕭晗點頭,對那個強悍的妓館老鴇印象深刻,接著白矖就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十餘年前,盛樂。

載著輜重的車馬在山腳下緩慢前行,少年姬冰雁頭上包著一塊土黃色布巾站在自己的驢車上遠遠眺望。

被軍隊抓去做奴隸的人之中有她唯一的弟弟,他的身材甚是高大魁梧,幾乎是尋常人的兩倍,可卻是個傻子。

山路並不平坦,車輪總會卡在岩石上。為了不耽擱行程,軍隊下令所有的奴隸躺下,將地墊平,背車而過。

滿載輜重的馬車從奴隸背上慢慢軋過去,無數斷骨哀嚎聽得人毛骨悚然,連樹上的鳥也紛紛飛遠。

“阿犖——阿犖——”

姬冰雁大喊,在那些痛苦不堪的慘叫聲中,她聽見了弟弟的聲音,最大最淒烈,她幾乎想要跳下驢車去救弟弟,被族妹死死拉住。

軍隊走了,留下一地屍體,姬冰雁發瘋似的跑過去,她的弟弟倒在死人堆中,一息尚存。

姬冰雁坐在死人堆裏大哭不止,直到白矖出現,幫她救活弟弟。隻是這個活過來的弟弟已與往日不同,他不會思考,也不會講話,隻聽命於白矖一個人。

後來白矖又教會姬冰雁如何控製阿犖,姐弟二人才漸漸在黑水鎮站穩腳跟。

蕭晗聽罷感慨道:“那個姬老板仗著有一個藥人弟弟,確實十分橫行霸道……”說著突然想起了那次替她和呂默然解圍的藍舞陽,不由得一陣發怔。

到如今為止,她依舊猜不透藍舞陽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當日他用匕首刺她腹部,卻隻刺進去半分,根本不足以致命。若說他全然是一個大惡人,似乎又不像。

兀自發怔,耳邊卻聽得白矖輕笑一聲道:“如果你願意,也可以仗著自己的勢力,在皇宮裏橫行霸道。”

蕭晗茫然不解,“你說什麽?”

“當年大俠蕭天逸娶了我白巫族的聖女為妻,誕下一對孿生女,一個是你姐姐九千歲魏冉,一個是你。依照白巫族的族規,聖女之位代代相傳,我之所以會帶領赤鋒軍跟隨你姐姐來到平城勤王,乃是因為認出了她是前任聖女之女,也就是我白巫族的首領,自然要聽命於她。而今她既已身故,那麽你就是我白巫族的聖女,赤鋒軍真正的首領!”白矖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塊虎符遞給她,“聽說皇上意欲納你為妃,在後宮生存,難免會有爭寵之事,若哪一天皇帝惹得你不開心了,可以拿著虎符去盛樂尋我,我便帶領赤鋒軍把他的皇宮給拆了你看可好?”

蕭晗本覺受之有愧,想要推辭,可聽了後麵的話,又覺十分有理,隻說了幾句道謝的話,便大刺刺收下了。

回到碧瑤台,呂默然正在等她。

原本他在誅殺張程霖以後,就到邊疆助壽光侯抗敵。沒走幾日聽說皇宮內亂,複又折返。

“師兄……”蕭晗凝望著他清傲的背影,心底一時五味雜陳,年少時她曾如此迷戀過他,可如今隻剩下一個淡淡的影子,早已沒有了當初心動的感覺。

呂默然回過頭,笑容有些勉強,“晗兒,這些時日你受苦了,如果當初我留在宮裏,留在你身邊,一定不會讓你受傷。”

蕭晗微笑道:“這些年一直都是師兄護著我,不過現在我已經長大了,武功也好了許多,能夠保護自己了,師兄以後不必再為我擔心。”

呂默然神色一黯,幽幽道:“晗兒,我回來尋你,是想要告訴你,當初我因家仇未報,怕牽連到你,是以才壓抑自己的情感,狠心拒絕你。如今若想與你重新開始,你還會接受我麽?”

蕭晗不料他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有些驚慌,匆匆轉過頭去,似想逃避。

呂默然卻伸出雙臂自背後將她抱住,在她耳邊泣道:“晗兒,我想親口聽你說,可不可以?”

蕭晗想要掙脫開來,無奈他抱得太緊,遂小聲道:“對不起師兄,當年的我情竇初開,與你朝夕相處,滿心以為你便是天底下那個最英俊最溫柔也最厲害的男子,那時候我心裏眼裏都是你。當你不肯回應我的一片柔情的時候,我悲傷痛苦,猶如萬箭穿心,連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熬過那些日子的。可是後來我慢慢地就忘了那些事情,到如今已經沒有多少印象了,我真的已與以前不同,你說重新開始,可我們何曾開始過?若說現在開始,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又該如何開始?”

本以為自己能坦然麵對一切,可聽到這些話,呂默然依舊覺得有些暈眩,閉目歎息道:“現在的晗兒是否覺得我已經不是天底下最英俊最溫柔也最厲害的男子了?是有人已取代了這個位置麽?”

他的手漸漸鬆開,蕭晗掙脫開來,抬手擦去他臉上的淚水,想要安慰他。

呂默然卻抓住她的手搖頭道:“罷了,原本就是我的錯,怪不得旁人。你不必告訴我他是誰,隻是我想告訴你,如果有一天,你發覺他愛的那個人是你姐姐,而不是冒充你姐姐的你,想要離開他,便回去尋我吧,我會在那棵我們小時候一起種下的桃花樹下等你,一直等你!一直等你!”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沒有片刻的停留。

蕭晗情知他此刻在逃避著一切,就像當初的自己一樣,是以雖然心痛難過,卻也不加阻止,任由他黯然離去。

獨自傷神一陣,回到寢殿,一眾宮娥突然下跪叩拜道:“叩見珍妃娘娘,珍妃娘娘長樂未央!”

蕭晗全然不知皇帝方才已經看到呂默然抱著她述說往日深情的情形,立時便下了口諭,冊封她為珍妃,雖是妃位,卻要以皇後等級相待,故而宮女才喊出“長樂未央”之類的話。

聽宮娥這般娓娓道來,蕭晗卻很是不適宜,想起呂默然臨走前所說的話,益發覺得皇帝大約還沒有弄清楚心中所愛究竟是姐姐魏冉還是自己,遂怒氣衝衝跑去雲中宮找拓跋嗣吵架。

彼時拓跋嗣正一本正經拿著奏折細細閱讀,見她紅著臉走進來,不叩不拜,豎著眉嗔道:“蕭晗乃是一介民女,不是什麽珍妃,皇上大約是封錯了人,還請收回成命,我今日便要出宮,此番前來就當是作別了!”

拓跋嗣冷笑一聲,“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難道以為我大魏的宮門會由得你隨隨便便進出麽?”

蕭晗不料他會說出這番話來,杏眼一瞪怒道:“你不放我走,難道還想殺我頭不成麽?我告訴你,我爹爹武功蓋世,你若敢動我一根手指頭,他定會把你的頭發眉毛都剃光,丟到深山老林裏去敲木魚,到時候看你還怎麽猖狂?”

拓跋嗣忍俊不禁走上前低聲道:“被你這麽一威脅,我倒真想知道動了你之後你爹到底會把我怎麽樣?”

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近,距離近得幾乎貼在一起,蕭晗登時大為緊張,隻得步步後退,紅著臉吞吐道:“我……我不跟你說了!”語畢轉身落荒而逃。

當晚,拓跋嗣就在碧瑤台擺下小宴,盞中的酒色澤紅若胭脂。

拓跋嗣拉著她入席,一邊款款道:“既要走了,朕總該陪你喝杯酒踐行才是。”

蕭晗不做他想,順從地坐好。

拓跋嗣身軀微微前傾,盯著她的眼笑道:“知道為什麽我早猜出你不是真正的九千歲麽?因為小冉每次找我喝酒都會作弊,而你,明明酒量不行,偏還十分老實,全然不似她的做派,你說我會分不出哪個是小冉,哪個才是你麽?”

蕭晗恍然大悟,“原來你以前都在騙我?”

拓跋嗣滿臉堆笑,“既然明日便要分別,不如今晚我們實實在在喝一場,看你究竟能否將小冉一樣,把我灌得酩酊大醉?”

如果蕭晗知道這是皇帝設的陷阱,隻怕就不會這麽輕易點頭了。

酒過三巡,她已微醉,仰頭看著拓跋嗣一陣癡笑,目光與燭光交相輝映,“這酒有些烈,我好想睡!”說著遂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腰身,將臉埋在他胸膛。

拓跋嗣貼著她的耳朵柔聲道:“這麽快就認輸了麽?我才剛有些興致!”說著手掌扶在她腦後,四唇相接一陣纏綿癡吻。

蕭晗眉心狠狠一蹙睜開眼,忽覺頭腦一陣昏沉,手卻不知不覺自他的頸後輕輕滑入衣中。

拓跋嗣模模糊糊看著她,隻覺她媚眼如絲,嬌豔欲滴的紅唇恍若曉風中帶露的花蕾,在微微顫動著。他俯身輕吻住了她,唇舌婉轉,淺咬輕吮。

燭影輕搖,羅帳低垂。

蕭晗記不太清楚醉酒之後究竟如何,隻記得他們膠在一起難分難離,不知糾纏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夜半,蕭晗醒來,發覺自己躺在他懷裏,青絲纏繞了他一臂,抬眼卻見他早已醒來,遂輕聲問道:“什麽時辰了?”

拓跋嗣低頭輕碰她的額心,調笑道:“昏天暗地,朕也不知是什麽時辰!”

蕭晗閉目輕笑,柔荑覆在他胸膛間,“倘若天一直不亮就好了,也用不著分離。”

拓跋嗣唇邊輕逸出幾個字,“不分離便不分離,晗兒喜歡,我們便一直如此……”

“皇上,你究竟是什麽時候知道我不是九千歲的?”

“在傀儡術解除之後,我完全想起了那兩晚在船塢中發生的事情。還記得嗎,那時候你對我吼,說你不是魏冉,還狠狠咬了我一口——”

那天晚上之後,她就真的成了珍妃娘娘,皇帝愛她如珍似寶,後宮之中也並無其他嬪妃與她爭寵,唯一的不適是太過養尊處優。當她計劃偷偷溜出宮,再去做一次江湖俠女的時候,太醫診斷出她已身懷龍嗣,於是更加養尊處優的生活開始了……

養了三個月的胎,平城的冬日也已過去,萬物吐新,百花盛放,春景好不熱鬧!

聽說皇帝早上離宮去了,蕭晗頓時吵嚷著也要出去散心,因皇帝說了,娘娘就算要去摘天上的月亮,也要趕緊給她搬梯子來,一眾宮女太監自然不敢違逆,可也隻能放她在距離皇宮不遠的皇家園林遊玩片刻。

聽說拓跋嗣打獵回來會經過那裏,蕭晗也樂得去那裏等他。

園林外建著一個八角曲亭,亭外便是連接木蘭圍場的十裏綠楊大道。

等到近中午,聽得一陣馬蹄聲傳來,蕭晗便將額前的發絲輕輕一捋,坐直了身。

然則一馬當先奔馳而來的人卻不是拓跋嗣,那人一身雪白衣衫,坐騎亦是一匹神駿的白馬,身形頎長,英風颯颯。

風吹起他的鬢發,一張側臉恍似玉石雕刻一般,俊雅清秀,棱角分明,赫然竟是陽平王拓跋熙。

他身後乃是一匹黑色駿馬,在逼近亭台時已緩緩停下,馬背上之人神色溫柔,“今日好麽,孩兒好嗎?”

拓跋熙見他勒馬駐足,便也調轉馬頭走過來,喚道:“皇兄,怎麽停下來了?”

拓跋嗣笑道:“這場比試你已領先,是皇兄輸了!”

原來這兄弟兩個歸來之時約定賽馬,一開始一直並駕齊驅,隻是到了這綠楊大道上拓跋嗣才稍稍落後一些,注意力全被蕭晗吸引了。

此等情形拓跋熙自然看得真切,笑道:“什麽認輸,我看皇兄是看到皇嫂走不動路了吧!”

話音落,兄弟二人對視一眼,皆仰頭哈哈大笑。

見他們如今這副模樣,蕭晗亦自暢快,心底微微一動,恍惚間似看到姐姐魏冉正站在她身側握著她的手。

蕭晗輕輕轉過頭去,姐妹二人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