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張雪湖已睡不安穩,往事猶如破碎的一幀幀圖畫在腦中淩亂的閃現。
她想起年幼之時,母親早亡,父親為了鞏固勢力,便將她送回母族陰山賀蘭部,希望有朝一日她能繼承賀蘭部聖女之位。
而聖女在賀蘭部雖然地位超然,可必須從小修煉異術,過程艱難不說,甚至還不能食五穀,每日隻能以花蜜和藥材為食,故而部族中人極少願意讓自己的女兒來繼承聖女之職。除此之外,聖女還是部落的巫醫,平日負責入山采藥煉藥,識別毒物。
然則山中毒物豈止數百?在入山的第三個年頭,她便不小心中了藏在草葉間的紅斑蜘蛛的毒。
此毒甚劇,中者會全身腐爛化為膿血,且極易傳染。
回到部落以後,人們將她打倒綁上擔架,推至野外焚燒。
因為害怕染上劇毒,人們匆匆將火堆點燃之後就離去了。她躺在火中瞪大眼睛看著陰沉沉的天幕,不知道火舌什麽時候會舔到她的衣角,將她焚燒成灰,直到一條長鞭裹住她的腰身,將她連同擔架一起從大火中拉出來。
他猶如天神般降臨,麵容很是俊美,笑起來眼角輕挑,兩頰有深深的酒窩,言語也甚有趣:“聽說陰山之毒,紅斑蜘蛛為首,不知與我的鬼蝶比起來又當如何?”
他在她身上割了不少傷口,放出無數藍色蝴蝶在傷口處啜飲毒血,竟然奇跡般解了她的劇毒。
依照遊牧部落的規矩,救命恩人便是日後的主人。醒來之後,她順從地跪在他腳下。
“起死回生的滋味不好受吧!”藍舞陽輕笑,“真是可憐呢,身為賀蘭部落的聖女卻活得如螻蟻一般,假如你現在回去,那些認為你必死無疑之人又會如何看你?”
或許身為柔然王子,他看重她的地方依然是賀蘭部聖女的身份。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他在她眼裏永遠是那個在危機之中救她性命的男人,從此以後她的心便不再屬於賀蘭部,而是屬於眼前的這個男人。
回去以後,她受到賀蘭部人猶如天神般的膜拜,成了真正地位超然的聖女。
然則世事輪回,總是教人堪不破。
四年之後,他身中劇毒從柔然一路逃逸到陰山,恰好又為她所救。
張雪湖抬手輕拂著他的眉眼心緒複雜,深山獨居寂寥無趣,她曾多次在午夜夢回中夢見過這個男子,不知自己是他的奴仆還是囚徒。
片刻之後,藍舞陽昏昏沉沉睜開眼,不料竟會看到一個容顏甚是美麗、行為卻無比奔放的雪山仙女,明明一副冰清玉潔的模樣,偏偏在他麵前輕解羅裳……
不過瞬息之間兩人衣衫解盡,雙雙浸泡在溫熱的藥湯中,湯池上滿是藥草,二人雙掌相對。
此刻他才模模糊糊想起,自己之前被幾位王弟邀去帳中喝酒,雖然千防萬防,卻還是遭了他們的暗算,被大祭司豢養的藍尾毒蠍咬中,劇毒侵體,無藥可解,幸而他武功高強,才勉強衝出營帳,一路向南逃逸。
體內的毒素被緩緩逼出,過程猶如萬蟲噬體,好在他越來越清醒,也將麵前女子的模樣瞧得更加清楚——她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不施粉黛,顏色卻像一株盛放的紅色曼陀羅花一般妖豔奪目。
“你……是誰?”藍舞陽喃喃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為我吸毒?”
雪山仙女張雪湖雙眸緊閉,額頭沁出一層薄汗,“別說話……你救過我,而今我也會舍命救你……”
藍舞陽眉頭緊皺,看了半晌方辨別出來,詫異道:“是你!我此刻身在賀蘭部麽?”
雖然明知運功療毒之時最忌諱心思浮**,非但中毒者危險,也會連累出手相救之人,可柔然與賀蘭部數代為敵,他又豈能不多想?
“你……”張雪湖受他所害,登時氣血逆行,口吐鮮血,藍舞陽大驚,伸出手臂將她抱住,慌忙之間卻忘了泡在水裏的二人皆是不著寸縷。
猝不及防間肌膚相親,懷中的女體溫滑如玉,激得他血脈賁張,心跳如山崩,幾乎喘不過氣。
幸好他此刻劇毒初解,氣力尚未恢複,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過了片刻,一個形貌婀娜的青衣女子走進來,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衣衫將那昏迷的少女全身裹住,抱出湯池,拍拍她的臉低聲喚道:“聖女,聖女你快醒醒!”
張雪湖秀眉緊蹙,睜開眼,“青雀姐姐……”
名喚青雀的青衣女子長籲了口氣,“你嚇死姐姐了,我們賀蘭部落的聖女可不能有任何閃失。”說罷便將她抱出了浴室。
張雪湖抓住她的手哀求道:“青雀姐姐,你答應我,千萬不要告訴別人,他在這裏!”
青雀皺眉點頭道:“聖女放心,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主人,我絕對不會違背你的吩咐的。”
賀蘭部落聖女所居之地很是僻靜,除了伺候的婢女青雀和聖女本人以外,藍舞陽再沒見過旁人。
兩日後,他身子大好,可以下床走動,也無需青雀再將飲食送到床邊喂他吃下,午飯時便與張雪湖同桌而食。
他麵前擺的酪漿和羊肉雖然清淡了些,倒還算正常飲食,可聖女盤中卻盡是些雪蓮花瓣、蓮子、蓮莖之類的東西。
藍舞陽瞠目結舌,“你……吃這些東西?”
張雪湖點點頭,“雪蓮是解毒聖藥,我自幼常食,故而能化解掉大半劇毒。”
“難怪你替我吸了毒,卻一點事也沒有。”藍舞陽盯著她蒼白的臉,不覺有些心疼,“可這些東西吃起來不苦麽?”
張雪湖不再說話,埋頭吃東西。
藍舞陽輕笑一聲道:“我有個小妹妹,和你差不多大,她也總是悶悶的不愛講話,可隻要一見到我就會變得很開心。”
原本張雪湖並未將這句話放在心上,直到後來她見到了明霜,才恍然大悟,自己此生都會被這個男人排在無關緊要的位置……
聖女別院隱於雪山之中,很是清冷,藍舞陽在窗前獨自坐了大半天,待到黃昏,但見夕陽殘照,遠處的山巒也似變了顏色。
張雪湖背著藥囊自山中歸來,他迎出來,兩人在落盡涼風的院子裏對視半晌,藍舞陽輕聲問道:“我身上的毒是不是已經解了?”
“還不能這麽說!”張雪湖皺了皺眉,“藍尾蠍毒性猛烈,極有可能傷及肺腑,就算毒素吸盡也沒有用,到時候就九死一生了,所以還要再看看才知道。”說罷便卸下藥囊,自去準備晚膳。
晚膳時候,桌上的菜肴很豐富,除了醬牛肉以外,還有山菇燉雪雞和烤羊肉。
“今天怎麽這麽多菜?”藍舞陽嘖嘖稱奇。
張雪湖擺著筷子低聲道:“我看你著急離去,所以就拜托青雀姐姐多做了兩個菜,若今夜無事,你明日便能走了。”
雖有多日未吃過的菜肴,可見張雪湖依舊是一碗雪蓮花瓣一碟苦蓮子,便怎麽也吃不下,半晌問道:“聖女救命之恩,我該如何報答?”
張雪湖眨眨眼,過了許久才回道:“報答什麽的,等你真的沒事了再說吧!”說罷低頭嚼著雪蓮花瓣,再也沒有看他。
夜半,藍舞陽突然嘔血不止。
眼見藍尾蠍毒真的已傷及肺腑,青雀斷定他已無幸,張雪湖暗暗發呆,想了許久才道:“陰山冰池裏的冰魚再加上一枚雪蛇膽,隻要捉的到,或許還有機會救他。”
陰山之巔有冰池,常年寒冰不化,池中冰魚本就極難捕捉;而雪蛇聚群而居,一條出洞,百條相隨,想抓的人沒有一個能有命回來。
天明時,藍舞陽睜開眼,發現張雪湖正背著他一步步爬上雪山,不由苦笑道:“我已是將死之人,聖女何必再為我冒險!”
張雪湖身子單薄,背著他爬得很是辛苦,“我曾卜卦問過上天,卦象說你是我的貴人,隻要救了你,你一定會帶我離開這裏……不用擔心,我力氣蠻大的……”說著腳下一滑,幾乎跌下山崖。
藍舞陽受此衝擊,又昏厥過去,好在有驚無險,張雪湖定了定神,又咬牙爬上去。
陰山之巔積雪常年不化,冰池之中冰魚遇火即逃,若說鑿冰垂釣,冰魚隻以冰蝦為食,自然也不會咬尋常魚餌。
張雪湖光腳站在冰池中央,寒氣瞬間自腳底傳遍全身,咬牙支撐一會兒,將衣衫除下,臥於冰層之上。
也不知睡了多久才將冰層暖化,伸出手朝水中抓去,卻將遊魚驚散。
片刻,忽有兩尾冰魚破冰躍出,在冰麵上活蹦亂跳。
張雪湖凍得發僵,待冰魚脫水而死,才伸手抓住踉蹌跑到篝火邊。
冰魚需生食,故而張雪湖隻刮去鱗片,除去內髒,將肉切成小塊,一點點喂給藍舞陽吃。
吃過冰魚,藍舞陽精氣恢複不少,可即便如此,也必須盡快服食雪蛇膽才能起死回生。
雪蛇隱藏於冰洞之中,洞穴周圍大多堆積不少動物屍骨,並非特別難以尋找。
張雪湖很快找到一處可疑之地,尚未發覺冰洞,即發現無數條銀白色雪蛇在雪地中緩緩爬行,其狀煞是可怖。
張雪湖心膽俱寒,不覺後退幾步,腳卡在一塊巨大的動物骸骨之中,摔倒在地。
回過頭,數百條雪蛇如湧動的流水一般蜿蜒而至。
水銀般的雪蛇越來越近,有一條甚至爬近她的手畔,張雪湖握著匕首的手狠狠顫抖。
忽而一大片黃色粉末灑落下來,藍舞陽衣衫臨風鼓**,倏忽間落在她身側,點燃火折,丟在黃色粉末上,周身登時燃起一團大火,百條雪蛇如潮水般退卻。
張雪湖舉起匕首,將手畔的雪蛇之頭斬下。
回到篝火旁,張雪湖抱著雙臂瑟瑟發抖,方才的情形她實在害怕極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提起匕首斬斷蛇頭。
藍舞陽服下雪蛇膽,稍稍調息片刻,五髒已無痛楚之感,轉頭見張雪湖臉色雪白,呆呆地盯著篝火看,幾乎連眼睛也不眨一下,便輕喚了幾聲,又將衣衫除下給她披上,“還在害怕麽?”
張雪湖抬頭看他,半晌問道:“那些黃色的東西是什麽,為何會燒起來?”
“那是硫磺,野外行軍之時帶在身上,可用來防毒蟲。”藍舞陽麵色微沉,“我身上的毒已經解了,這就下山去吧!”
不想張雪湖竟是輕搖首,“從這裏下山,便要從部落裏出去,你是外族中人,若身份暴露,恐會有失,不如我帶你走毒穀那條路。”
下雪山的另一條路便通向毒穀,意料之外,毒穀十分美麗,植物和水皆是色彩斑斕,不同於尋常,連生長在其中的爬蟲之類的動物也比外麵大了數倍。
藍舞陽不由想起了那隻咬了他一口的藍尾毒蠍,亦是體型碩大之物,不知與此處是否有關聯。
張雪湖牽著他的手,步步走得都非常小心。
這毒穀之中奇異之處,不隻是動植物和水,甚至連土地都很奇怪。
之前他們穿過一大片花叢,花朵全是烈焰般的紅色,連腳下的泥土都是紅的,非但紅,而且十分灼熱,人在這片土地上行走片刻便口幹舌燥,很想喝水。
好在每朵花的花心都有水,藍舞陽正要采下幾朵,好有水來解渴,卻被她攔下。
“這是曼陀羅,劇毒無比,不能碰——”張雪湖解釋了一句,“再忍耐片刻,很快我們就能出去了。”
霞光晚照,天地間一片寂然豔色,藍舞陽凝著她堅毅的側臉,半晌柔聲道:“聖女,你以後一定會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
沒多久,到了一片綠色蘆葦灘上。
蘆葦中掩著竹筏,眼前就是一片大湖。
“這就是賀蘭部的聖湖,從這裏劃出去,有一個獨立的小寨子,自寨子西行二十裏便能到達柔然邊境。”
她所不知道的是那個小小山寨在五年前,就已被戰火燒毀,二人到了以後隻看到一片蕭索桃林和破敗屋舍。
沿桃林而行,很快便出了寨子。
桃林淺溪,山下便是另一番洞天。
張雪湖悄悄鬆開了手,仰起頭,眼神忽變得似春泉般清澈溫柔,盯著他看了許久低聲道:“我隻能送到這裏,我們就在這裏告別吧!”
溪水潺潺衝刷著石頭,幾片黃葉零落。
藍舞陽半晌無言,思起之前她為救自己性命所經受的痛苦,心下頗有感觸,然而告別卻說不出的平淡,他最終隻說了三個字,“好,再會!”
一路上他曾回過幾次頭,前兩次還看到張雪湖單薄的身影站在花樹下,看著他離去,後來就看不到了。
雖然不死心,依舊回望,可山路曲折,他已無法再看見伊人佇立的那棵桃樹了。
溪水清淺,藍舞陽隻覺心頭空的難受,幹脆俯下身,大喝了幾口冰冷溪水。
水珠從指縫裏流下去,擊的水麵漣漪陣陣。
慢慢的,那一圈一圈的水紋中,卻顯出一個白色的衣影。
“聖女——”
藍舞陽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回過頭,竟真的見張雪湖站在身側,神色從容,幽幽道:“很久以前我就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離開賀蘭部,如今既已下山來,又何必再回去?”
錯愕過後,藍舞陽禁不住開懷大笑。
跟隨著他一路策馬回柔然王廷,雖然大王子平安無事的回歸引起不小的恐慌,可他泰然自若,就好像從不曾受過暗算一樣,依舊與自己的手足兄弟談笑風生。
很快張雪湖的美貌也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可不管那些人的身份如何尊貴,她都愛答不理,很快冷豔美人的名頭便在王廷傳開。
當一個女子豔名遠播之後,男人看她的眼光往往也會與之前不同。
漸漸的藍舞陽也開始送她有趣的禮物,從錦帽貂裘到胭脂寶馬,無一不是珍奇之物,而張雪湖尤其鍾愛那匹赤紅色的駿馬,當天晚上就騎著它奔馳到了王廷之外。
藍舞陽與她並駕齊驅,不時轉頭去看她,見她黛眉纖濃,眸似水杏,紅唇嬌豔欲滴,臉龐雪白如玉,柔頸之下一痕雪脯,策馬過處,一陣綺香四下飄散。
這香氣太過醉人,不知不覺,藍舞陽忘了策馬隨行,很快被她甩下。
月光自密林裏照進來,似是已走的夠遠,張雪湖勒馬輕跳下來,望著靜寂的天幕,她幽幽歎息一聲,鬆開韁繩款步向前走去。
密林深處藏著一汪湖水,人跡罕至,此刻倒正好可以讓她洗去一身飛塵和汗漬。
她一邊向前走,一邊抬手解開衣結,似蟬翼般纖薄的羅衣便自肩頭輕輕滑下,慢慢褪到腳邊,雙臂輕輕一張,纖細的腰肢婉轉輕擺,似在清風裏曼舞的柳絲。
藍舞陽踏著一地月光尋來,聽得擊水聲,已猜到她在湖中沐浴,便不曾再靠近,躺在地上曲肱而枕閉目休息。
她不知何時上岸,濕漉漉的手指劃過他的麵頰,將他驚醒。
藍舞陽睜開眼,霍然伸手將她抱住在地上翻滾一陣,待停下時,張雪湖已有些暈眩,她朱唇輕張,手掌抵在他胸膛間,想要將他推開,他卻毫無顧忌低頭親了下來。
唇齒相接,張雪湖不自覺秀眉緊蹙,閃避開來,他的吻便自唇角輕輕蔓延下去,在脖頸間一陣輕淺的舔吻。她幾乎瞬間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嬌柔的軀體輕輕顫栗,雙手軟軟滑下去,閉緊雙眸,唇齒之間纏綿著一陣細弱輕吟。
藍舞陽抬起頭,食指自她輕啟的朱唇上寸寸撫過,又沿著下頷撫過脖頸,指尖停在她纖美鎖骨上……
不管過去還是現在,他一直喜歡挑弄她,卻永遠若即若離。直到後來他接回了明霜,她才明白自己在他眼裏一直都隻是一個有趣的玩物罷了。
多麽可笑!
睡夢中的張雪湖唇角輕挑,露出一絲冷冽笑意,片刻突然睜開眼,徹底醒過來。
恰好木蓮提著宮燈走上前來稟道:“娘娘,舞陽王子求見!”
張雪湖眉眼一動,還不待說話,藍舞陽已閃身而入,“不必通稟,我自己進來!”
張雪湖嬌笑兩聲道:“三更半夜,大王子是來陪我喝酒的麽?”說著懶洋洋起身,斟滿一杯酒遞至他唇邊。
藍舞陽微怒,揮手打開,“我來做什麽,不必多說,你應該清楚!”
張雪湖知其心性,做事向來單刀直入,無絲毫拖遝,麵色一寒,醉笑道:“我不知道!既然你不是來陪我喝酒的,那就是想我了對不對?”嬌軀微傾,欲倚入他懷中。
藍舞陽皺眉,想要避開,還不待行動,張雪湖眉心一蹙,作恍然大悟狀,“我想起來了!當年你把我拱手送給魏帝的時候,你我相約,三年之後,你帶兵攻入大魏,殺了魏帝,然後娶我為妻。如今三年已至,你是來娶我的麽?”
藍舞陽冷冷道:“既已相約,又豈會違背?隻是要殺魏帝,需聖女助我一臂之力!”
張雪湖禁不住發出一聲嘲諷的冷笑,“你是為了娶我才要殺魏帝,還是為了替你妹妹報仇?”
外麵的天幕已黑沉如墨,張雪湖茫然間想起三年前在柔然王廷外,時日將暮,飛絮漫天,一身盛裝的張雪湖瞪著藍舞陽,麵容無比仇恨與哀戚。
藍舞陽卻隻是默默無言,半晌自轉身離去。
張雪湖怒容悲絕,嘶聲大喊,“若我入魏宮為後,三年之後你真的會去尋我麽?”
藍舞陽不曾回頭,沉聲道:“三年之後,我為可汗,你為王後。如若不成,便血濺平城,不複歸來!”
張雪湖閉目泣道:“願君勿負此約,勿負相思!”
舊事在腦中閃過,張雪湖抬手輕撫他的眉眼,三年過去,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茫然無措的小小聖女,心智已如鐵般堅硬,凝著他沉聲道:“助你報仇不難,不過我要你臣服於我!”說著不理會他麵上的錯愕之色繼續道:“你雖野心勃勃,可並不得部族擁護,此次柔然人兵伐大魏,主帥也不是你,故而你才隻身前來尋我,好替你妹妹複仇。我早有除掉魏帝的計劃,如今邊疆戰火連天,正是天賜良機。待功成之後,我為大魏太後,你就留在宮裏做我的男寵,必要的時候,我助你登上柔然可汗之位,你我共享天下如何?”
聽了此番話,藍舞陽非但未曾惱羞成怒,反而頗為讚賞,輕笑道:“果然是做了三年皇後,謀略和氣度已今非昔比。男寵也好,男人也罷,隻要能討你歡心,我必竭盡所能……”
話音未落,張雪湖忽然揚手將杯中酒漿盡數潑在他臉上。
藍舞陽麵色一沉,一任酒液順著臉頰滴下來,卻強自按捺著,不語亦不動。
張雪湖捧著他的臉頰,自口唇中探出半截丁香軟舌輕輕舔拭他唇上沾著的美酒,片刻手掌下移至胸膛,微一用力將他推倒榻上。
帷帳狠狠抖動幾下霍然拉上,燭火驚風跳動,終也漸漸熄滅。
柔然人兵行神速,且戰術奇特,壽光侯在邊界雖然抵擋了大部分入侵部隊,卻仍有一股騎兵衝破重重障礙進逼平城。
拓跋嗣看了最新送來的奏報,滿麵憂色,將奏折合上擲於案上,兩隻手抵著額頭閉目歎息道:“想不到柔然騎兵來得如此之快,如今京師防衛空虛,也不知能否抵擋得住!”
蕭晗安慰道:“憑千餘人的騎兵就想攻城,簡直貽笑大方,皇上何須如此憂慮?”
拓跋嗣皺眉搖頭道:“你不了解柔然鐵騎的厲害之處,他們不受軍法約束,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甚至綁架平民作為肉盾,我軍投鼠忌器,自然有所不敵。若朕所料不錯,此次他們仍會故技重施,以數千百姓的性命要挾朕打開城門迎戰,屆時勝敗便難以預料了。”
攻城略地之事蕭晗所知甚少,見拓跋嗣滿臉憂慮,自己也一籌莫展,隻能安靜地陪伴著他,熬過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
拓跋嗣的話在五日後便得到了證實,柔然騎兵綁架大魏百姓到平城外,揚言若不開城迎戰,將屠殺無辜百姓。
“開城門迎戰不難,爾等若承諾在交戰之中不傷害平民,朕便禦駕親征如何?”拓跋嗣披著戰袍站在城樓上睥睨四方,朗聲道:“聽說柔然大汗許下不計其數的馬匹財帛,作為取朕項上人頭之人的賞賜,如此良機,不知爾等當中可有人膽敢一試?”
提著彎刀的騎兵頭領蠻也斟酌片刻,揚刀指著城樓上的拓跋嗣吼道:“就如你所言,魏帝小兒你下來,本將與你一決雌雄!”
拓跋嗣抬手接過屬下遞來的鎮國長弓,緩步走下城樓。
片刻城門大開,拓跋嗣一身鎧甲策馬走在隊伍前麵。
蠻也揚刀斬斷綁著百姓的繩索,喝道:“都滾開!”
百姓登時四下奔逃,飛揚的塵土遮蔽了視線,蠻也與拓跋嗣遙遙相望,麵上露出一絲詭異無比的笑意。
聞得身下駿馬一聲嘶鳴,前蹄高抬,繼而又轟的一聲跪倒在地,猝不及防間,拓跋嗣摔下馬背,在地上滾出幾丈。
回頭一看,那匹高大健碩的黑色馬匹口吐黑血,已然猝死,馬腿上爬著一隻劇毒的藍色蠍子。
亂哄哄的吼叫聲響起,柔然騎兵猶如離弦之箭朝著他攻來。
拓跋嗣眼神堅毅,抓起長弓,自背後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瞄準蠻也飛射出去。
蠻也早有防備,揮刀將羽箭砸飛,羽箭在半空回旋,自他腦後貫穿額頭。
他雙目大睜,至死仍不知曉這支羽箭究竟是如何從後麵貫穿他頭顱的。
然則主帥雖死,柔然騎兵卻好像絲毫不受影響,繼續策馬疾攻。
一支羽箭自眼前飛過,又將一名騎兵射下馬背,拓跋嗣心頭一震,回過頭去,但見陽平王拓跋熙策馬奔來,二人目光遙遙相對,片刻之間,便已馳到他身側,朝他伸出手。
曆來皆有傳言說造鎮國長弓的桑拓木乃是一幹二枝,稱作兄弟連枝,故而長弓在鍛造之初便有兩張,隻是另外一張被鍛造之人取走,沒想到最終還是回到了拓跋氏子弟手中。
拓跋氏兄弟一騎雙弓,攻守輪換,百發百中,柔然騎兵人數又少,打了不到半個時辰即敗逃而去。
拓跋嗣正想對弟弟說些什麽,拓跋熙卻一言不發,翻身下馬欲獨自離去。
“三弟——”拓跋嗣喚住他,“如今敵寇剛去,你隻身一人太過危險,和大哥一起回宮可好?”
達奚斤洞悉皇帝心思,立時牽一匹駿馬過來恭恭敬敬道:“請陽平王上馬!”
拓跋熙猶疑片刻,上馬與他並駕回宮。
拓跋嗣見他麵色猶不善,想來是並未完全原諒自己,但一想到來日方長,仍覺歡喜,本欲開口說話,不料拓跋熙竟突然道:“皇上這些時日專注抵禦外敵,可曾注意過後宮有何異動?”
“後宮這幾日倒還算平靜……”拓跋嗣一臉錯愕,不知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
見他如今仍後知後覺,拓跋熙禁不住怒道:“你總不會真的相信你那個皇後是溫柔賢良之輩吧?”
話音甫落,身後的宮門轟一聲閉合。眾人環顧四下,隻覺一陣肅然殺氣從頭頂籠罩下來,抬眼一看,暗處無數亂箭飛來……
日中,百鳥亭。
因答應過拓跋嗣會守好後宮,蕭晗才不曾登臨城門,百無聊賴地逗弄了半日雀鳥,不知何時起,四下一陣**,鳥雀皆啼鳴不止。
蕭晗心下詫異,匆匆走出去,沒走幾步突然腳下一滑,驚呼一聲撲倒在地,腳踝和膝蓋登時疼痛不止,傷處有鮮血滲出來,她一時難以起身,忽有人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將她扶起來。
來人舉止溫柔,像極了拓跋嗣,可卻不是他,蕭晗看著圍在他肩頭飛旋的藍色蝴蝶禁不住微微一笑,伸出手讓蝴蝶停在她掌心。
“九千歲別來無恙!”來人正是藍舞陽,他淡漠一笑,扶著蕭晗坐在旁邊的椅子之上,又取出一方錦帕敷在她膝蓋上,錦帕裏似塗著止血藥物,敷上之後血便不再流了,傷處涼絲絲的煞是舒服。
蕭晗滿心詫異問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藍舞陽笑了笑,低眉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你大約也無甚興趣,隻需要知道我是來討債的就行了。”
“討債?”蕭晗皺眉道:“是誰欠了你的銀子麽?”
藍舞陽搖頭道:“不是銀子,是人命債,有人害死了我妹妹,我來替她複仇!”
“你的妹妹也被人害死了呀!”蕭晗默默歎息一聲,突然想起了呂默然,如意慘死幾乎摧垮了他,幸而如今他已手刃仇敵,遠走邊疆為壽光侯助陣,又應蕭晗之求,將劉猛也帶去,以免皇帝清查張氏餘黨之時,他會牽連其中。
“你妹妹叫什麽名字,仇人又是誰?”
既然他來到皇宮尋仇,說不定自己可以幫忙。
藍舞陽手上動作不由一滯,半晌冷笑一聲回道:“我妹妹叫明霜,仇人是大魏的皇帝拓跋嗣!”語畢他抬頭惡狠狠看著她。
蕭晗心下一凜,想要起身逃離,卻發覺整條受傷的右腿都已麻痹,無法再移動半步。
宮門口,亂箭隻飛了片刻,高樓上忽有人竄出來,將弓箭手逐個擊殺。
那如戰神一般大殺四方的紅衣女子正是抱琴,她轉頭看了拓跋嗣一眼喝道:“內宮有變,快回去!”
拓跋嗣朗聲道:“多謝皇姑姑!”語畢即策馬疾馳而去。
“那個不是張程霖府上的最強殺手麽?你為何喚她皇姑姑?”緊隨而來的拓跋熙滿腦不解。
“此事說來話長,當年皇姑姑誤以為父皇殺死了她的心上人蕭天逸大俠,悲憤之下兄妹決裂。後來機緣巧合之下進了相府,因她自幼在外學藝,張程霖也不認得她,便慢慢得委以重任。後來父皇駕崩,皇姑姑不忍看我拓跋氏子孫遭其毒手,便秘密聯係我。這些年多虧有她,不然的話,隻怕這江山早已易主。”拓跋嗣長話短說,沿途又與叛軍打了許久方入內宮。
雲中宮內官小玄子匆匆跑到馬前稟報道:“皇後娘娘挾持了九千歲、大皇子和杜娘娘,說是要當著皇上的麵將他們全部殺死,眼下人都在百鳥亭,九千歲也已身受重傷……”
不待他說完,拓跋嗣怒吼一聲策馬狂奔而去。
百鳥亭中,鳥雀驚飛,花葉凋零。
蕭晗勉強站起身,她雖百毒不侵,對麻醉之藥卻無抗擊能力,怔怔地盯著藍舞陽道:“原以為你是很好的一個朋友,沒想到竟然包藏禍心!”
藍舞陽隻是微笑,抬眼望著天邊模糊的日影幽幽道:“我生性多情,哄瞞你這樣的小女孩,於我而言原本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更何況我哄騙過的遠不止你一人。”
蕭晗咬牙切齒道:“是不是包括如意?”
藍舞陽點頭道:“包括她!你還記得三年前,在盛樂黑水鎮,助你師兄妹二人從藥人阿犖手下逃走的那個藍衣蒙麵人麽?其實就是我!自從那次相遇之後,我就開始追查你們,又在機緣巧合之下認識了如意,見她隨身帶著的一塊玉佩和呂默然身上的一模一樣,心下就起了疑惑,猜測她就是當年呂家失蹤了的女兒,所以才故意接近她,其實不過是想借她來接近呂默然罷了,隻是沒想到她會如此薄命。不過後來呂默然在她死後行動怪異,我心生懷疑,一路追蹤他,竟意外發現了所謂的大魏赤鋒軍藏匿之地。可我沒想到赤鋒軍的首領居然會是巫族中的絕頂高手,他用絕技傷我,我幾乎喪命,幸好明霜及時抓到你,以你之血才解了我的劇毒。可她自己卻為了吸引魏帝的全部注意選擇與我背道而馳,最終被他重傷,不治身亡。”說著似又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饒有興趣地笑道:“對了,在追蹤赤鋒軍的途中,我曾見到一個長相與你一模一樣的人,你說他會不會就是那個在波月亭遇刺墜崖的九千歲,真正的魏冉?”
蕭晗此刻沒心思和他討論真假九千歲的事,辯駁道:“明霜不是被皇上殺死的,他們倆雖然交過手,可她根本就沒有受傷,反倒是她後來出手偷襲傷了皇上,然後就逃走了,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當時追著明霜而去的人是拓跋熙,莫不是陽平王下的手?
藍舞陽聽罷眉宇間泛出些許疑惑之色,忽見拓跋嗣一路搏殺而來,當下不再多言,冷冷道:“我本不想取你性命,怪隻怪你是魏帝的女人!”語畢一把匕首刺入蕭晗腹部,不理會她驚愕痛苦的表情,迅速將匕首抽出轉身而去。
拓跋嗣衝到她身邊時,她幾乎已無法呼吸,鮮血從傷口汩汩流出,痛得她連話也說不出來,直到傷口被他的手掌按住,才略好些。
蕭晗依靠在他懷中,張了張口顫聲道:“皇上……有件事我早想告訴你,卻害怕說出來以後,你便再也不會理會我,如今再不說,怕以後也沒機會了……”
拓跋嗣搖了搖頭,嗓音略帶哽咽,“怎會沒有機會?傷口不是很深,血已經止住了,不會有事的……”
蕭晗勉強一笑道:“其實我非但不是太監,而且我也不是九千歲魏冉,不過是一個碰巧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罷了。我和她,是孿生姐妹!”
拓跋嗣麵色劇變,片刻卻笑道:“其實我早知道你不是九千歲,雖然你竭盡全力去模仿小冉所有的行為和習慣,可真的一點都不像,簡直糟透了。”可能是太過害怕,不知不覺間他淚眼婆娑,抱著她泣道:“不管是不是都不重要,你說過不會離我而去,便不能拋下我,此生此世,人間地獄,你我生死與共!”
話音甫落,忽聽得張雪湖尖銳的笑聲自百鳥亭外傳進來,在她身側,侍女木蓮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擱在大皇子拓跋燾脖頸上,滿臉血汙的杜氏跟在後麵不停磕頭,求皇後下令放過自己的孩兒。
瞧著她那副淒慘模樣,張雪湖笑得愈加暢快肆意,“你不該求本宮,女子以夫為天,你該求的人是皇上才對!”
杜氏登時掉頭朝拓跋嗣跪拜道:“皇上,臣妾求你救救燾兒,他是你唯一的兒子,臣妾求你救救他……救救他……”許是太過恐懼,盡管早已頭破血流,她仍磕頭不止,最終體力不支,倒在地上全身抽搐,大口吐著黑血。
懷中蕭晗已昏死過去,拓跋嗣頓覺有些萬念俱灰,將她輕放在地,起身想走出來,剛移動半步,整個百鳥亭突然震動起來,石梁顫動,群鳥驚飛,花葉大片砸落下來。
藍舞陽冷眼旁觀一切,朗聲道:“百鳥亭的機關本是蕭天逸所設計,雖可禦敵,卻無殺傷力,後來被他師弟謝士開秘密改造,變成了帶有自毀機能的大殺器。方才我離開之時已將機關開啟,而今你所處之地便是整個機關的陣眼,不動還好,若是踏出一步,整個百鳥亭馬上就會崩毀,身處其中之人死無葬身之地。”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張雪湖麵前。
拓跋嗣不得已退回陣眼當中,四下突然又出現一隊弓箭手,朝著他二人拉弓引射,他一邊將蕭晗緊抱在懷,一邊揮劍抵擋。怎奈流矢來自四麵八方,他懷中又抱著一人,護得住麵前,卻護不住後背,接連中了兩箭,支撐不下撲倒在地。
張雪湖抬眼凝著藍舞陽笑道:“你的大仇很快就能報了!”
藍舞陽輕頷首,匕首悄然自袖間滑到掌中,繼而向前一遞,猛刺入張雪湖腹中。
張雪湖麵上神色劇變,似突然遭受重擊的冰層一般,寸寸碎裂開來。
見她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藍舞陽冷冷道:“明霜是你害死的,不是麽?她回去的時候雖然受了很嚴重的箭傷,可卻不致命,真正害死她的,是她所中的慢性毒藥,就像此刻躺在你腳下的這個女人一樣!”他所指乃是杜氏,“她如今的樣子和明霜臨死前一模一樣,你恨這個女人,同樣你也恨明霜,所以才下毒手害她。可我告訴你,不管是誰害死了我妹妹,她都必須死,你也不例外!”
話音落,他又用力將利刃盡數刺入張雪湖腹部,之後才拔出來。
張雪湖捂著鮮血噴湧不止的肚子,隻覺天旋地轉,腳步淩亂地打了幾個轉即撲倒在地,將死之際她卻大笑不止,不知是苦笑還是嘲笑,直到最後笑不出來,神色才被恐懼所代替,接著就斷氣了。
藍舞陽看著她滿身狼藉血跡的屍體,禁不住亦笑了幾聲,卻墮下幾滴眼淚,咬牙道:“但願來世毋複相見!”
皇後忽遭刺殺,弓箭手們一時茫然無措,還不曾反應過來,宮中忽然湧進來一隊人馬,統帥赫然是那個一襲紅衣宮袍霸道不可一世的九千歲魏冉!
不待他們擺出應敵姿態,衝上來的軍隊已讓他們人頭落地。
騎在馬背上的魏冉搜索到拓跋嗣的身影,便不顧一切衝進了搖晃不止的百鳥亭。
重傷之際拓跋嗣猶緊抱著懷裏的蕭晗,忽見真正的魏冉朝他奔來,抬眼苦笑道:“你終於回來了!這裏馬上就要塌了,你快出去,帶她……出去……”
魏冉低頭看一眼昏迷不醒的蕭晗,一時之間心緒複雜,說不出是苦澀還是無奈。
腳下又開始震動,漫天花葉與羽毛密得將人眼也晃花。
拓跋嗣已神誌模糊,魏冉凝著他憔悴的臉,突然傾身上前吻住他的唇。
片刻之後,拓跋嗣忽覺自己和蕭晗被她抓住推出了百鳥亭。
他死死盯著留在亭中的魏冉,伸出手想要抓住她,魏冉微微一笑,亦朝他伸出了手,可就在那一瞬間百鳥亭自她所處的陣眼之地轟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