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影片檔案 ☆
片名:閃靈
外文:The Shining
導演:斯坦利·庫布裏克
編劇:斯蒂芬·金(原著)、斯坦利·庫布裏克、黛安·約翰遜
主演:傑克·尼科爾森、謝麗·杜瓦爾、丹尼·勞埃德
上映:1980年5月23日
國家/地區:美國、英國
片長:119分鍾(歐洲版)/142分鍾(刪減版)
獲獎:分別於1981年、2012年兩次獲得由美國科幻與恐怖電影學院頒發的土星獎(Saturn Award)等
《閃靈》是庫布裏克根據美國著名驚恐小說作家斯蒂芬·金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影片上映之後在普通觀眾、報紙雜誌與專家間獲得了三種截然不同的評價:喜愛——維護——討厭到極點。[4]甚至有人因為這部電影晦澀的主題而批評庫布裏克江郎才盡卻又孤傲偏狹到極點。就連原著作者斯蒂芬·金本人也非常不滿意,這導致了他之後親自導演了另一部《閃靈》。不過,庫布裏克的這部電影持續發酵,最終得到了大家的廣泛認可,也成為影史的一部經典作品。
《閃靈》使許多人感到困惑的地方在於,它的主題令人難以捉摸。主題的晦澀在於影片中用了大量的隱喻。表麵上看,這是一個家庭在眺望旅館中慘遭破碎的恐怖故事,但恍惚中又感覺並不真是如此。人們一旦有了這種心理並繼續往下深入觀察的話,才發現之前忽略了許多細節。可以說,如果要探究《閃靈》到底在說什麽,除了隱喻之外,還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去思考它的細節。
在解決這個問題之前,需要把劇本和原著做一番對比,這可以為我們發現導演的意圖提供一些線索。斯蒂芬·金的原著主要是在表現丹尼的恐懼,因為他有看到靈異事物的能力。小說明白無誤地告訴讀者丹尼一家所照看的旅館是有幽靈的。這個幽靈想剝奪丹尼的身體卻不成功,轉而把目標對準了丹尼的爸爸傑克,結果導致了他父親的瘋狂。而劇本中,庫布裏克則把主角從丹尼轉換到傑克,故事也變成了他是如何一點點陷入瘋狂並最終毀滅的。同時,庫布裏克也刪除了小說中許多交代背景以及與自己的目的不符的部分,例如傑克在找到這份工作之前頹廢酗酒等情況,影片並沒有表述,對眺望旅店的過往也沒有明細交代,小說中幾處恐怖情境如詭異的電梯和園中存在野獸、蜂窩等電影也沒有說明,傑克妻子溫迪的過去也被忽略了。對比這些不同我們可以發現,庫布裏克是在刻意地去除故事中的背景,這使影片的具體時代從一開始就變得很模糊,觀眾因此也無從把握傑克與溫迪的性格淵源,對眺望旅館的情況更是一無所知。而且,庫布裏克還加入了許多關於人性的東西。
觀察庫布裏克在《閃靈》中使用的隱喻和設置的細節之後,會發現這部電影更接近於一個關於美國社會的寓言。電影裏的家庭災難在更深層次上也可以看作社會結構本身的恐懼症結。展現這個主題最主要是從電影中的家庭入手的。電影中多次描繪了傑克一家三口詭異的關係。例如,在傑克帶領一家人返回眺望旅館的時候,車內眾人陷入了奇怪而尷尬的沉默。丹尼叫餓,可是在上路前卻拒絕吃早飯。陷入沉默之後溫迪又挑起話題問多納遠征隊當年是不是就行進在這條路線上,傑克卻立刻采用刻板的語氣來應對妻子的問題。當丹尼問多納遠征隊是怎麽回事時,傑克非常鎮定地說他們是被大雪困在山上的遷徙者,最後是靠吃人肉才沒有都死光,並說“他們做了他們應該去做的事情”。當溫迪怕嚇著孩子想結束這個話題時,丹尼卻表示無所謂。[5]這裏其實已經暗示幾個人之間的關係:傑克在三人中是處於權威地位的,可是他這種刻意顯示的權威又使人充滿了懷疑。而他莫名其妙的焦躁也隱約地暗示他自身存在著巨大的問題。
溫迪對丈夫也有許多不適。雖然她告訴醫生,丈夫傑克五個月前掐斷兒子的胳膊是無意的,可是她又表現出了對丈夫的不信任。在傑克第一次在旅店表現出不正常的精神狀態時,她的第一反應是拿起球棒自衛,而不是正常情況下應該有的詢問和救助,這正說明她對丈夫早就有了戒心。導演在眺望旅館給二人做了明確的分工:溫迪負責一切的家務及照看孩子,而傑克不參與任何家庭的事務,隻是埋頭創作。除去這種嚴重的不平衡,溫迪也甚少與傑克做情感上的溝通,一家人中也沒有什麽其樂融融的場景出現。溫迪與兒子丹尼的關係也並非完整,電影裏有一個他們坐在餐桌旁吃午飯的場景:男孩兒在背景中吃東西,電視屏幕上正播放暴力動畫片《走鵑與郊狼》,母親則在熒屏右側讀書和抽煙。他們的外部形象——如衣著、姿態、舉止——和周圍環境非常不和諧。母子之間的簡單對話暴露出,在他們來到科羅拉多的三個月裏,做父母的和當兒子的都沒交上朋友。最後,溫迪問丹尼,他意念中的朋友托尼對搬去飯店過冬的可能性或可行性看法如何。我們無法得知她是把托尼真當回事兒呢,還是為了安撫丹尼。但她對兒子講,她相信托尼會看好那個新環境的。丹尼則表示他不這麽看。溫迪作為一個女性如此無力,甚至無法為自己的孩子提供一個生長的良好環境,隻能在這時無助地抓住一根稻草,給孩子最後的安慰。
庫布裏克就這樣構造了一個行將破碎的家庭。追根溯源,這個家庭為何如此?節點還是要落在傑克身上。他本身就嚴重酗酒,而且又麵臨失業,這對於一個家庭的支柱來說是不可承受之重。落魄的傑克的背後是許多20世紀七八十年代有著同樣遭遇的美國男性。那是一個發生了越戰、水門事件、石油危機的動**年代。許多美國男子失業甚至還要靠妻子的工作養活,這種男性地位的降低也深深地反映在傑克身上。即使窮困潦倒的他接受了照看眺望旅館的工作,自卑、不滿、痛恨、絕望等情緒的種子也依然在生根發芽。在旅館內埋頭創作,卻始終寫不出任何東西,又加劇了他的挫敗感,直到他的內心完全絕望,徹底被心魔控製,開始了暴亂的狀態。庫布裏克將美國經驗帶到了傑克身上。除去之前提到過的大背景之外,影片在其他地方也有很多暗示。傑克開的車是一輛大眾牌的車型,“庫布裏克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布魯克林成長起來的猶太人。他是在戰後開始電影生涯的,深受好萊塢黑色電影的憤世嫉俗價值觀的影響。對很多在布魯克林出生和成長起來的那一代猶太人來說,一輛大眾牌轎車就能喚起對納粹德國的記憶”[6]。在影片的開始處傑克被告知這家旅館原來是印第安人的領地,這又使人想到美國曆史上新移民與印第安人的齟齬,還有傑克在酒吧喝酒時的那麵美國國旗。導演總在隨處提醒著人們去注意什麽。
傑克精神的最終崩潰是由好幾個元素促成的。事業上的失敗是第一重打擊,在眺望旅館始終寫不出作品是第二重打擊。在傑克和溫迪的矛盾達到**時,溫迪發現幾百頁文稿上全是“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一直工作沒有玩把傑克變成了一個傻小子。)你很難想象傑克粗獷的麵孔下會說出如此孩子氣的話來,它背後所透露的傑克的心理變化更加值得深思。這句有些黑色幽默的話語訴說了傑克的無奈悲觀與絕望。他對溫迪大吼:“你有沒有考慮過哪怕是一分鍾?考慮過我對雇主的責任?考慮過我的前途?”這種偏激的話表明傑克的內心已經開始被惡魔占據。旅館的幽靈是傑克陷入精神錯亂的最終催化劑,在影片開始的時候,幽靈就借服務生的身體告訴傑克旅館的前老板砍死全家的事;在神秘的237號房間,傑克被幽靈迷惑吻上的幻覺中的女郎,實際上卻是一具幹屍。幽靈就這樣半脅迫半利誘地把傑克拉到了撒旦的身邊。影片還為傑克的命運加上了命定輪回的色彩。影片開始時傑克在知道查爾斯·格雷迪砍死了全家的事後,又在舞廳認出一位麵孔相同的人,後者稱自己為道爾伯特·格雷迪;影片結束時,慢鏡頭顯示了一張照片,傑克和格雷迪赫然出現在照片的前排,上麵的字跡卻顯示它拍攝於1921年7月4日。這種時間的碰撞,表明傑克“是兩個人:一個是在岌岌可危的境況下尚有選擇的人,另一個則是‘一直’存在於眺望旅館中的人”[7]。庫布裏克自己也在一次訪談中指出:“劇末舞廳的照片暗示著傑克的輪回。”而傑克的最終被凍死,也為他墮落的命運畫上了句號。
《閃靈》作為一部恐怖片來出現也正是庫布裏克不拘一格的風格的表現,他從來不願意把自己的影片做任何類型的歸類。雖然是首次嚐試恐怖片,但是庫布裏克卻展現出成熟的水平。《閃靈》融入了恐怖片的諸多類型元素:凶險的與世隔絕的舊宅,幽靈的世界,奇特的心靈感應,僵屍變身的美女,恐怖幻覺,瘋狂的追逐、謀殺和逃離。這些都表明庫布裏克是不同凡響的天才。影片很多時候借助場景設置來達到壓迫的心理。比如溫迪在廚房的一場戲,她置身於一片明晃晃的刀具之中,特別是她頭的右上方還有一排懸掛的刀具,這排刀具象征著始終徘徊在她頭上的危險,恐懼像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樣揮之不去。另有一個經典鏡頭是丹尼靜靜地站在走廊中央,兩側的牆壁突然湧入了大量的血水,像洶湧的河流一樣撲麵而來。這個超現實的鏡頭沒有絲毫唐突之感,它既是在說丹尼看到了恐怖景象,同時又在暗喻這個旅館內欲望與罪惡的無休無止。影片中的另一個經典的場景——迷宮——也充分地營造了恐懼的效果,引起了其後許多電影的仿效。這個迷宮本是小說沒有的場景,是庫布裏克突發奇想加入進去的。傑克一家三口在這個迷宮裏所進行的命運的搏鬥,像極了美國戲劇家奧尼爾《毛猿》裏的森林,幾個人陷入生命的吊詭與旋渦之中,恐懼彷徨但找不到出路。
《閃靈》在電影形式上也有許多創新的地方,尤其是對斯坦尼康的運用。庫布裏克在這部電影中創造性地運用斯坦尼康開闊了電影的表現空間,發明了許多新技法,為機械移動攝影經常產生的抖動失焦提供了解決方案。攝影師蓋瑞特·布朗為本片的攝影做出了卓越的貢獻。1978年時,由於對斯坦尼康穩定器的發明與運用,蓋瑞特·布朗與美國攝影器材公司(Cinema Products Corporation)共同分享了一項奧斯卡獎。在頒獎典禮結束後,蓋瑞特突然離開,前往倫敦開始致力於庫布裏克新電影《閃靈》的拍攝工作。在將近一年的拍攝之後,蓋瑞特·布朗說:“這個曾榮獲奧斯卡金像獎的攝影機穩定器為庫布裏克最偉大的恐怖電影增添了巨大的流動空間。”[8]庫布裏克並不隻是將斯坦尼康穩定器用於特技鏡頭和樓梯的拍攝,而是將它視為一種工具來擺脫原有的移動攝影車和吊車的局限性,達到空間和時間上的鏡頭擴展。雖然已獲得奧斯卡獎,但是蓋瑞特·布朗在滿足庫布裏克的要求時還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對原有的裝置進行了許多改裝。他的暫時接替者雷·安德魯(Ray Andrew)就在拍攝《閃靈》的過程中發明了現在通用的雙手操作(Two-handed)技術。電影中被談論最多的鏡頭就是當丹尼騎著他的玩具“三輪車”在走廊間穿行時所使用的怪誕式追蹤拍攝。為了滿足如此之低的視點,攝影師將斯坦尼康安裝在庫布裏克此前參與設計製作的Ron Ford輪車上,才得以實現導演的效果。走廊穿行的追蹤攝影也被應用在迷宮之中,庫布裏克和蓋瑞特·布朗事先總會跟在溫迪身後,確定好機器的走線之後再進行拍攝。在拍攝丹尼反走自己的腳步躲避傑克的襲擊時,攝影師不得不穿上特製的高蹺鞋也沿著小腳印後退。在庫布裏克高超的執行力與眾人合力之下,《閃靈》中許多匪夷所思的鏡頭最終得以完成。
奇怪的是,即便對《閃靈》做再深入的解讀,也會發現那隻是在無限接近於某一個真相而已,“它在說什麽”還會繼續困惑很多人。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