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初的風還帶著一些微寒,今日刮在林慕秀臉上,竟是刺得她有些生疼。渾渾噩噩的走出桐蕪院,頭腦中依稀是林毓聲嘶力竭的質問和冷漠無情的容顏。她原是沒有想到,從小一直陪在身邊,那個如同大姐姐一般的人,也有這麽恨她的時候。

她仰頭看著碧藍的天空,萬裏無雲,什麽都沒有。也許這一次她失去的並不隻是一個貴人常在的位分,還有那個女子曾向著她的心。不,並不是今日她頭腦衝動的過去問罪才有了現在這局麵。或許,自從她親手把那包含著大量紅花和麝香的藥倒進糖水裏的時候,她們便已經恩斷義絕了。

另一邊,林毓一直僵直著脊背,以一種傲然挺立的姿態筆直的站在梧桐樹下。卻不知這高傲身姿的那一麵,淚水早就決堤千裏。苑文看著那個說出了狠話之後,轉身便淚流滿麵的女子,不由得有些心疼。

他想和她說,這些人都不值得,卻又無法說出口。他想上前把她擁入懷裏,卻驀地想起,她竟然已經亭亭而立。林毓不再也不是那個年幼無知會追著他滿世界亂跑的小丫頭了,甚至,那些幼時的回憶,她早就不記得。

此時,她也隻會擋住一塌糊塗的臉龐,冷冰冰硬邦邦的對他說:“讓將軍見笑了,今日多有不便,將軍還是早些回去吧。林毓失禮了。”

苑文壓下心中百般千般萬般的不願,還是乖乖的離開了。因為他知道這丫頭的性格,最是執拗不過,這個時候,她既然想獨自一人,他留著也不合適。

臨走時,終是沒忍住,輕輕撫了撫她的發頂,溫柔道:“萬事有你苑大哥,不要太過傷懷了。”

林毓心裏一動,點點頭,悶悶的恩了一聲。

揮退了旁人,緊閉了門窗,林毓閃身便進了空間。她實在是不願,再在那個充滿了背叛和難過的地方多呆上一分鍾。

幾日不見的空間裏,依舊是泉水淙淙,靈石山似乎更加晶瑩剔透了些。林毓慢悠悠的向前走,泥沙質的土地踩在腳下還會有吱呀吱呀的響聲。轉到小山後麵,那塊靈玉竟已有半人大小,其中一邊已經和靈石相連在了一起。兩兩銜接的地方還散發著一股子淡淡的光芒,很是溫暖和煦。

好在靈玉雖有半人大小,卻都是橫向長著的。此時正好夠林毓一人在上麵打坐歇息,靈玉上麵還放著幾本調養經息的書。林毓坐在上麵,看了一會經書,閉上眼睛就著這仙境裏的靈氣慢慢的呼吸吐納起來。

約莫半個時辰,林毓發現手指上麵的扳指印記隱隱震動了起來,連忙一個閃身出了空間。此時鍾嬤嬤剛剛走進屋子,見林毓一個人有些呆愣的坐在桌子旁,忙放下手中的飯菜,口中道:“我知小姐打小和她一起長大,這麽多年了情誼自然是有的。但小姐也要想想自己,想想長公主,想想她和她的母親曾對你和長公主做過什麽。入宮在即,是到了該有所取舍的時候了。”

“我知道,媽媽費心了。隻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曾經她也是毫無保留的對我好過的,在身份沒有變換之前,也是有過那一段真心相待的日子。不過這一下午我也想了個通透,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此早些下這決斷也好。”

鍾媽媽拍了拍林毓的手,點了點頭。

晚間時候,林毓正在和鍾媽媽清點一些長公主留下的珠寶首飾,房門突然被人敲響。原來是林學尚派鴻雁來請林毓,他正在桐蕪院的正堂等著。林毓和鍾媽媽對視一眼,得到了媽媽的點頭,林毓沉了沉眼色,還是乖乖去了。

誰知一出門便看見林學尚正在筆直的梧桐樹下立著,林毓遲疑了一下腳步,終是上前叫了一聲“父親。”林學尚轉身,不知是否有些緊張,僵著臉色恩了一聲。而後又說道:“跟著為父在這林府轉轉可好?”得到了林毓肯定的回答,林學尚便先走一步,林毓稍稍落後一步跟在他後麵。

就在快要出桐蕪院的時候,林學尚突然回頭看了看著滿院子的梧桐樹,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著林毓說的,歎息道:“我本以為這輩子再沒有人和我一起懷念這滿院子的梧桐了,卻沒有想到還有讓你親自住進去的一天。你和你母親的容貌,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林毓不知道說些什麽,隻能輕輕的恩了一句。林學尚繼續呆呆的盯著那滿院子還未開花的梧桐樹,語氣中充滿了眷戀和讓人聽不懂的情緒。

“當初,她撒手離我而去,我痛苦過也崩潰過,反抗過甚至做過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事情,但最終還是妥協了。於是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裏,我也隻能偏安一隅,在這個小小的院子裏封存有關我們所有的記憶。”

“親手種下這一棵棵的梧桐樹,想她了便來看一看。你知道麽,每到夏天的時候,滿院子的梧桐樹都開花了,那淡淡的清香會環繞整個桐蕪院,然後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坐在這裏,就好像是她化作了周圍的這些香氣,一直陪在我身邊。”

“而我還是年少輕狂的那個小小少將,整日與她把酒當歌,縱馬與共,把這世間的歡暢笑了個淋漓盡致。”

林毓的緊緊攥著手中的錦帕,嘴角微抿,不知作何回答。林學尚卻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中,也並不需要她回答什麽。在這個時候,故人已逝,連回憶起那些風花雪月都似乎是一種罪過。就算是再親近的人,也隻能是那一場場故事中的看客。

夜涼如水,這多年處在同一個屋簷下卻不曾相認的父女一前一後走在偌大的府邸裏。林毓出來的時候隻穿了一件單薄的旗袍,林學尚似乎是注意到了她冷的發顫的身體,雖然是走在前方眼睛卻時時刻刻看著他這個委屈了十幾年的女兒。

林學尚輕輕歎了一聲,兀自停下腳步,解下身上的大氅親手套在了林毓嬌小的身體上。棕黑色的大氅對於林毓來說還有些大,尾部毫不例外的拖到了地上,林學尚又緊了緊前麵的係繩,直把林毓過程了一個大大的粽子。嘴上還微微有些嗔怒的說:“多大個人了,怎麽還不知道照顧自己。鍾媽媽也是的,怎麽出來也不知道給你披件衣服。”

林毓一時間不適應這樣的關懷和照顧,頗有些無所適從。卻不知這樣美好而溫暖的畫麵也被另一個人恰巧看在眼裏。林慕秀攥緊手中的食盒,她原以為父親其實是不會笑的,是不懂得怎樣關心照顧兒女的。

卻原來,隻是不想看她一眼罷了。

食盒被狠狠的丟進水裏,像是多年求而不得一朝被碾得粉碎的真心。

林慕秀也有些單薄的身子消失在夜幕裏,在林學尚看不到也不想照顧的地方。

林毓也並沒有注意到有人來過又走掉,她有些無措的攏了攏大氅,不自然的笑了笑。

林學尚看著又是輕歎了一口氣,轉身繼續向前走。他的聲音充滿了淒涼和無奈:“我知道你怨我,怨我這麽多年以來的不聞不問,甚至任她們欺淩折辱於你。這麽多年以來,沒有給你一個正經的身份,也沒有和你相認,讓我兒受委屈了。”

“我原是想著,讓你無憂無慮的當一個小丫鬟也好。若是把你放在嫡出大小姐的位置上,朱顏鳳還是小事,相府那個老賊第一個就放不過你。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不應該把你也扯進來,卻沒想到半路殺出來一個皇帝。”

“皇宮內院多的是肮髒和陰暗,不適合一直以來這麽無憂無慮長大的你。如果你還是原來那個靈毓,我便可以待你長大之後,便將你許配給苑文那小子。他雖是武將,卻可以保證這一輩子隻有你這麽一個妻子。罷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呢?”

林毓聽見卻是疑惑的睜大了眼睛,手指藏在大氅下,聲音帶了一絲顫抖的問道:“怎會?若不是皇上的一道聖旨,我還是林慕秀身邊的大丫鬟,那不是注定要和她一起進宮的麽?!”

“毓兒想到哪裏去了,”林學尚吃驚的看著她,“雖說為父平日裏無能懦弱久了,也斷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去皇宮那種吃人的地方,還是以一個小丫鬟的身份。”

“原來,竟是如此。”想來上輩子自己之所以會那般懵懵懂懂的進宮,都是朱顏鳳和相府在暗中偷偷搞鬼吧。父親想的是好,卻終究大意失荊州,讓人鑽了空子。想到這裏,林毓突然覺得一切都豁然開朗起來,哪裏還沒有個難言的苦衷和無可奈何呢?

“父親,不必掛懷。這條路是毓兒自己選的,也有自己的考量,不管怎樣也是不會吃虧的。您放心就好了,不過,慕秀妹妹那邊,我卻是不能看顧的,也不需要她來幫扶我。”

“那是自然。你是你,她是她,她身後是偌大的相府,又怎會需要你我的看顧?況且她與她母親一樣,自小便城府頗深。就算小時候還算是好的,這麽些年來都跟著朱顏鳳一起,也早就變了味了,毓兒還是遠著些她吧,省的你原本好好地,她卻要來害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