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英雄”
關上院子的大鐵門，羅天昊感覺有些眩暈。
和上星期六在中環街菜市場目睹的凶殺案不同的是，這次他離得更近了。他就站在人群的最前麵，距離刀子捅進肉體的地點僅僅四米遠，。
他能清楚地聽到刀子插入胸膛，撕裂肌肉、摩擦肋骨的聲音，這比電腦後期特效弄出來的聲音更加殘忍。
他能清晰地看到從傷口飛濺而出的猩紅的鮮血，這比電視電影拍攝用的假血和電腦CG繪製出來的色彩更加妖豔攝魂。
他還能明晰地看到被殺的那個僅僅比自己大幾歲的年輕農民工臉上夾雜著驚訝、絕望、恐懼、不甘、後悔……這比電視電影中人為的表演和電腦3D建模弄出來的表情更加扭曲逼真。
這一切對於一個年僅十七歲孩子來說太過刺激，哪怕他經過虛擬世界的血肉橫飛洗禮過的。就在生命流逝的那一刹那，恐懼包裹住了他，扼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的意識也在那一瞬間被剝奪了。
當鐵門關閉的聲音響起時，羅天昊才恢複了真正意義上屬於自己的意識。而之前坐上公交車，再步行回到家這一過程，他居然一點都想不起來，彷如自己就是瞬間移動回來的一樣。
陽光依舊很燦爛，照在他身上，他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
從大鐵門到別墅大門的路很短很平坦，但羅天昊卻覺得如同走在不斷回環的山路上一樣，頭暈目眩，疲憊乏力。
走到門口掏出鑰匙卡，羅天昊開了門走進家中，心情才有了一絲好轉。家是避風港這一說法確實沒有錯。
客廳傳來電視機的聲音，羅天昊走過去一看，自己的母親衛萍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聽到開門的動靜，衛萍轉過頭來，正好看到自己的兒子走了進來，於是問道：“小昊，回來了？”
“嗯。”羅天昊有氣無力地答道。
“吃完飯沒去別的地方玩？”她又把視線轉回到電視機上了。
羅天昊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吃午飯。從家裏出門是在九點半左右，本來打算在完事之後隨便找個飯館吃飯的。但當自己回魂過來的時候卻已經在家門口了，不過食欲也沒有了。
“沒，快期中考了，同學們都不太有興致。”羅天昊扯了個謊。
“哦。”
“媽，你沒睡午覺？”
“都兩點了，早睡過了。”
這時電視頻幕右上角也顯示出了每半小時提示的電子時鍾，最前麵的數字已經換成了“14”。
“兩點了？”羅天昊有些吃驚。
從城北步行街做公交過來最慢也隻要一個半小時，而自己居然花了近兩個半小時，這多出的一個多小時自己都去幹嗎了？羅天昊一點印象都沒有。
衛萍正好把電視頻道轉到了市電視台第一頻道，整點新聞開始了。整點新聞就隻有十分鍾，播報的都是前一個小時裏發生在市區內的新聞，當然新聞不夠的時候也會播一些國內外最新的新聞資訊。
羅天昊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應該好好睡一覺了，邁步要往樓上走。
“小昊，等一下。”衛萍出聲叫道。
羅天昊停下腳步，問道：“怎麽了？”
“你中午吃飯是在城北步行街嗎？”
“是啊。”
“你看，電視新聞……”
羅天昊走到衛萍的沙發旁，看向電視頻幕。長相清秀的主持人正坐在演播室裏播報著新聞，下麵的字幕打出“今天中午在本市城北步行街發生一起凶殺案”。
“新聞上說那裏中午剛剛發生殺人案了。你吃飯的時候沒看到？”
“沒、沒……”羅天昊為了不讓自己的母親懷疑自己與案子有關係，連忙否認道。
“哦。”
隻聽主持人說道：“下午一點的整點新聞已經報道過了關於城北步行街發生的凶殺案。案發時間約為十一點三十分，根據對現場目擊者的采訪，發現此次案件的作案過程與之前在中環街菜市場和城東美食街發生的兩起案件極其吻合，而凶手的體態特征也極為相似，所以推測此次案件係同一個凶手所犯下的連環殺人案中的第三起。不過關於凶手作案的動機有了新的發現，接下來就請看本台記者從現場發回的報道。”
畫麵跳轉，來到了城北步行街，畫麵正對著一位五十開外的大伯，帶有電視台台標的長話筒放在他的麵前。
“這位先生，在凶案發生時您一直在現場嗎？”一個清麗的聲音問道，不過聲音的主人並沒有出現在鏡頭中。
大伯點點頭：“是的。”
“那您應該目睹了凶案發生的整個過程吧？”
“沒錯。”
“那您能給我們說說凶案發生的整個過程吧？”
“好。大中午的本來我在街上走著，然後我聽見後麵喇叭響，我回頭一看是一輛橘黃色的車子，就是裏麵那輛。”他邊說著，邊指了指鏡頭之外的一處地方，“既然車子開過來，那我就讓路了。然後那輛車又往前開了幾米，突然從旁邊竄出一部電動車，那個被殺的小夥子就坐在上麵。然後車子就急忙刹車了，我都聽到刹車聲了，但是還是來不及了，車子把電動車撞倒了，那個騎電動車的小夥子整個人就飛出去了，倒在地上好一會才爬起來。但就在他爬起來的時候，人群中出來個穿藍色衣服的人，把連衣帽套在頭上，看不清長什麽樣子。那個人就走到那個被撞倒的小夥子麵前，彎下腰把刀子就刺進了那個小夥子的胸口，然後他就馬上跑走了。”
畫麵中傳出幾聲應和。
“那個被刀子刺中的小夥子晃晃悠悠地要倒地了，這時從人群中又跑出來一個頭發翹得老高的戴著眼鏡的小夥子上去一把扶住他，然後哭哭啼啼地說了什麽，沒過多久他就放下被捅死的那個小夥子也跑走了。十來分鍾後警察就來了。大概就是這樣了。”
“那您認識被殺的人嗎？知道他是誰嗎？”
“不認識，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但是我知道他是做什麽的。”
“那他是幹什麽的？”
“他是個碰瓷的！”
“碰瓷的？您是說，額，那個碰瓷？”
“沒錯，那被殺的人確確實實是個碰瓷的！”大伯加大了嗓門。
周圍的人群開始沸騰了。
“您真的確定嗎？死者為大，不能隨便誹謗的！”
那大伯神色堅定地大聲說道：“我就在這裏見過他好幾回，我能夠很確定，他！就是個碰瓷的！”
電視機前的羅天昊右手緊緊地捏住了沙發的一角。
鏡頭一轉，采訪的女記者的麵孔出現了，那長話筒也豎在了她的麵前。她沉穩地對著鏡頭說道：“這真是一個意外的發現，如果剛剛那位大伯所說的屬實的話，那就意味著之前兩起案件的死者也很有可能是碰瓷的。當然，第三起案件的死者是碰瓷的隻是個巧合的這個可能性也是有的，所以我們有必要向警方求證一下。”
她側了側身，讓鏡頭能夠拍到在警戒線裏麵正忙碌的警察們，說道：“剛好，負責前兩起案件的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第一中隊的劉警官也在現場，讓我們去向他求證一下。”
這時鏡頭中的幾個警察們已經掉頭向著警車走去了。
那個女記者想要擠到那幾個警察的身邊去，可是被警戒線和負責隔離人群的警員們攔了下來，她隻好伸長手臂將話筒舉起，衝著他們的背影喊道：“劉隊！劉駿警官！請接受一下采訪！”
周圍這樣的喊叫聲也很多，看來也來了很多其他媒體的記者，現場亂作一團。
但那幾個警察頭也不回地鑽進了警車中，緩緩駛離了現場。
那個女記者有些泄氣地轉回頭來對著鏡頭，但馬上又幹勁十足地說道：“相信警方很快就會對犯下這三起連環殺人案的凶手的動機給出回應。本台將為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帶來關於本案的持續報道，敬請關注。”
畫麵再轉，回到了演播室。
“這個劉駿，是不是你一個同學的爸爸？”衛萍問道。
“應該……是吧……”
“因為我記得的，開家長會的時候我見過他。三起殺人案，還是連環殺人案，他恐怕要忙一陣子了。”
羅天昊並沒有聽自己的母親在說什麽，腦海裏一直在回放剛剛電視裏那個被采訪的大伯說的話。
衛萍似乎還在叨叨著什麽，並抬頭看了一下電視屏幕，而就在下一秒，她突然大聲嚷嚷道：“小昊，小昊！你快看……”
羅天昊被驚得回過神來，隻聽見電視裏主持人說道：“本台接到最新消息，就在剛剛，市公安局在官方網站上公布了關於三起凶殺案凶手作案動機的聲明。聲明大致內容如下：4月12日中環街菜市場第一起凶殺案的死者王某、4月16日城東美食街第二起凶殺案的死者蔣某以及4月20日也就是今天城北步行街的第三起凶殺案的死者楊某，據調查發現三名死者都是專業碰瓷團夥的一員，他們是在進行訛詐犯罪的時候遭到凶手的殺害。因此可推斷凶手的作案動機或是因為和這些專業碰瓷者有仇隙，由此可見凶手可能曾經有過被人碰瓷的經曆，因此將怨恨轉向所有碰瓷訛詐者，造成近日來三起連續的殺人事件。關於凶手的作案動機，警方也將在今天下午三點鍾的新聞發布會上向媒體和社會大眾做具體的陳述，本台也將持續關注這起連環殺人案的動態。”
消息播完，羅天昊的大腦又被轟炸得隻剩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中該有著怎樣的情緒。
衛萍似乎並不在乎羅天昊有沒有在聽，自顧自地說道：“真想不到這三個被殺的人都是碰瓷的，看著都是農民工，想不到心眼這麽壞。總聽人們在咒罵碰瓷的不得好死什麽的，想不到真的被殺了，嗬嗬，報應啊……”
母親的這番話，仿佛久旱之中的甘霖一般，讓羅天昊在無盡迷茫中看到了一絲曙光，他連忙問道：“媽，你覺得他們是死了活該嗎？”
“誒，你別說，以前我看有的人被殺了，我會覺得那被殺的人挺可憐的。像之前那兩起案子發生的時候，警察就說被殺的是農民工，我就覺得這兩個人多可憐，漂泊在外辛辛苦苦的，卻死在外地。但今天一說他們是碰瓷的，我心裏反倒有些痛快。”
“這是您的真心話？”羅天昊有些不敢相信。
“算是吧。像之前你好心去扶被別人撞倒的那個姓陳的老太婆，結果她卻誣賴你撞倒了她，硬要你賠醫藥費。我雖然讓你低頭認錯，還老老實實地付了錢，但我心裏早就在想那個老太婆早點歸天，然後死了下地獄。”
“哈哈。”羅天昊心裏稍微痛快了些。
“當我打聽到她被火燒死以後，我心裏還真是蠻舒暢的。雖然錢要不回來了，但心情就舒坦了很多。”
“她被火燒死了？”羅天昊假裝吃驚地問道。
“對，就在上星期六晚上。”衛萍開始削起了蘋果，“小昊，你要不要吃蘋果？”
“不要。”
衛萍一邊削一邊繼續說：“我在新聞裏是有看到說梧桐弄一處民宅失火，一位陳姓的老太太葬身火海，但我沒往那處去想。後來那家人都沒動靜，我覺得有些奇怪，就特意跑到他們家去看看，結果發現那裏被燒光了。聽街坊鄰居們說就是新聞裏的那起火災，那個姓陳的老太婆沒跑出來被活活燒死了。我當然不能在人家麵前露出很高興的樣子，但心裏可是痛快死了。讓你誣賴我兒子，還敲詐我們那麽多錢，活該遭報應！”
“想不到媽你心眼其實挺壞的。”
“這不是壞。對好人我們不會去動歪腦筋，而對那些品性不好的人，表麵上不能拿他們怎麽樣，但看他們遭報應我們自然也會感到痛快。所以做人一定要做好，不然你一遇到什麽倒黴事，就有很多人等著踹你兩腳呢。”
“您說得對。”
“小昊，你要不現在上網看看。”
“看什麽？”羅天昊對自己母親主動讓他上網感到有些驚奇。
“看看這則新聞一出，網上的人會說些什麽。這樣你可能會發現，不是你媽我心眼壞，而是很多人都有這麽個心態。”
羅天昊頓時開懷了，之前對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楊某被殺產生的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一下子就消散了很多。
“好！”他三步並作兩步地往書房跑去。
打開電腦，登錄到自己和朋友都經常上的論壇，羅天昊才發現原來人們對那些碰瓷的人已經深惡痛絕到何等的地步，自己的母親說的話一點都沒錯，而且有些人罵出來的話有些不堪入目了。
到處是幸災樂禍，到處是謾罵斥責，到處是詛咒侮辱……矛頭直指被殺的三個人，連他們的父母祖宗都沒能幸免，真的成了不得好死、遺臭萬年了。
對凶手的褒獎、支持也鋪天蓋地，好像凶手不是個犯了故意殺人罪的惡行犯，而是個拯救了萬千民眾於水火的英雄一般。人們的正邪觀似乎一下子顛倒了。
不過這些褒獎和支持卻讓羅天昊倍感高興和自豪，雖然他不是凶手，僅僅隻是個在“淨風者”邀請下的看客，但他早已把自己算成了參與案件其中的一員，他很欣然地將網友的這些褒獎和支持攬給了自己，渾身上下充斥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存在感和滿足感。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仿佛無數聚光燈都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鮮花、掌聲山呼海嘯般地淹沒了自己。他覺得自己是個英雄，是在2008年北京鳥巢夜空下風馳電掣的博爾特，是2010年南非世界杯決賽中振臂高呼的伊涅斯塔，是2013年NBA總決賽第六場最後一箭穿心的雷阿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