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沅生辰這日,清早江陵天色突變,暮雲沉沉,狂風亂作,眼看著一場潑天大雨醞釀在即,實在算不得上是個好天氣。

濃雲沉甸甸地壓在房頂,陰鬱之下,院子裏麵掛的五顏六色的彩燈黯然失色許多。

喻沅剛被人叫起來,站在院子裏麵,冷著張煞白的臉,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周媽媽一邊念叨著江陵說變臉就變臉的天氣,一邊給喻沅加了件夾衣,她絮絮叨叨地說:“娘子好不容易病好,現下可要注意身子,萬萬不能因病耽誤了去帝京的時間。”

喻沅看周媽媽一眼,周媽媽她們對她要和孟西平去帝京這件事有種莫大的熱情,每次見孟西平提著東西來,比見到喻沅身體恢複還要高興。

她便垂眸一笑,聲音輕如煙:“不會的。”

每年年底,宮中大宴,皇帝要計功行賞,安撫群臣,身為寧王世子的孟西平無論如何也不該缺席。

孟西平肯定要在春節前趕回帝京,所以就算她現在要病死了,孟西平綁也會將她綁到帝京去。

周媽媽渾然不覺喻沅對帝京兩個字的抵觸和冷淡,理解錯了她的意思:“那倒是,我看世子爺對娘子很是體貼,請胡大夫來了兩次,比娘子的親兄弟親姐妹還要好。”

她說著說著落下淚,一幅要把喻沅立刻托付給孟西平的架勢。

喻沅快忘記前世家裏人對她是何態度了,似乎也是這般冷淡。知道她要去帝京解除婚約,喻三爺揚言要和她斷絕父女關係,後來她住進寧王府,喻府舉家搬遷至帝京,關係才有所緩和。

她出神這會,周媽媽又猛地想起什麽:“娘子,還有件大喜事,昨夜三爺和三太太都回來了。”

聽到周媽媽提起爹娘,喻沅才有所反應,偏了偏頭,疑惑道:“他們怎麽回來了?”

喻三爺做官時勤勤懇懇,即使喻沅受傷也沒有回家,已經有許久不曾見麵。

周媽媽覺得真正能替喻沅做主的人回來了,自是歡欣鼓舞:“三爺他們連夜趕路,夜半才到,將門子們嚇了一跳。當時娘子已經睡下,三夫人憐惜娘子,便沒叫我們吵醒娘子。說是今天給娘子慶祝完生辰,就要趕回渠縣。”

喻沅淡淡嗯了一聲,心知爹娘回來的心思,怕是一點都沒分到她身上,無非是剛到府裏才知道今天是她生辰,便拿去做了個好理由。

她一字一句道:“他們這日子趕得巧。”

院裏枯樹上掛滿了紅絲絛,隨著風獵獵飛舞,絲絛上掛著的是院子裏麵所有丫頭的祝願。

喻沅走到樹旁,隨便抓了一條展開,見上麵寫著年年相隨,歲歲祝福,諸事皆順。

準是瑩玉那丫頭寫的,隨字少了一點。

她一張一張看過去,丫頭們的祝福比家人們真心誠意多。

瑩玉驚訝地“呀”了一聲,看到喻沅手上的字,不好意思道:“娘子教我許多次,我還是寫錯了。”

喻沅拍拍她的腦袋:“我有件事交代你,你等會去門口等著,看有誰來。”

瑩玉感覺喻沅心情似乎是歡喜,又似乎有些愁悶,她激動的聲音不由得低了下去:“以前幾年都沒有給娘子慶祝過生辰,以後咱們攢著,在帝京風風光光辦幾次。”

喻沅抿緊唇角,還是答應了天真的瑩玉:“好。”

喻沅站在樹下,將絲絛上綁著的東西,一張一張看過去,珍重無比。

她今年的生日願望是無法實現了,期盼明年不要像現在這般,渾身陷在一潭泥漿水中,動彈不得。

周媽媽抹著淚花,將一碗長壽麵捧到喻沅麵前:“十二娘,吃碗長壽麵吧,長樂永康。”

麵是牛骨湯熬成,裏麵臥著一顆焦黃的雞蛋和幾顆翠綠的青菜葉子。

喻沅一口口吃完麵,喝了口暖呼呼的湯,通體舒暢,一碗普普通通的長壽麵,比得上所有珍饈美味。

用過飯後,喻沅坐在梳妝台前。

喻老太太和孟西平送來的首飾終於派上了用場,珠玉琳琅,金釵鈿合,將喻沅裝扮的如同青女素娥,皎皎若雲間月,凜凜如梅上雪。

她穿著一身水綠色團花紋衫裙,螓首蛾眉,嫋嫋娉娉,眼波流轉之間方流露出一絲不常見的嬌媚之態,有股驚心動魄的美麗。

瑩心她們屏住呼吸,唯恐驚擾了喻沅。

瑩玉卻往門口跑了好幾趟,起初帶回來徐苓送來的一盆蘭花,幽幽蘭花,清淡雅致。

屋內凝滯的氣氛卻沒有緩解一絲一毫。

後麵回來時,瑩玉掩不住的沮喪,最後有些為難地對喻沅說:“世子爺還沒到,也沒遞個消息來。”

喻沅自己往額頭上點了花鈿:“我知道,你不用去府門口等著了。”

她穩穩坐在梳妝台前,又等了兩刻鍾。正院裏祖母派人過來催了一道,孟西平還沒半點消息。

這幾日,即使孟西平不來,也會有一個灰衣男子來遞信說明緣由。

催到第二遍時,瑩玉和周媽媽她們急得很,瑩玉突然道:“娘子,要不我去官驛找找世子爺。”

喻沅似乎料想到了這個局麵,她是最冷靜的,攔住要出去找人的瑩玉:“他不來就算了,既然要給我過生辰,自然得聽我的。去前院吧,祖母和爹娘他們該等急了。”

外頭風停雲歇,似有一場更大的風暴在聚集。

孟西平不來,今天且不知要鬧出多少笑話,喻沅當然要親自去看看。

等喻沅過去時,喻家人該來的都來了,堂中坐得滿滿當當,喻老太太身側留了兩個座位。

喻沅剛走進去,所有人的目光順勢匯聚過來,坐在喻老太太另一側的中年男人更是直白的望向她身後。

隻看到喻沅一個人來,那中年文人握拳咳了咳,掛上點失望,儒雅溫和地說:“十二娘,爹回來了。”

喻三爺樣貌看上去還很年輕,有上麵兩個出色的哥哥頂著,襯托著他能力平平,隻是運氣好,救下了寧王妃,同僚們也給他幾分薄麵,但他可不滿足於隻做一個縣令,這兩年牟足了做出政績,隻是收效甚微。

坐在他身側的是喻沅的娘,喻三夫人,看似娟好靜秀,端莊大氣。

喻沅的相貌是繼承了爹娘的優點,專往好處長。

看到喻沅來,喻三夫人溫溫柔柔地先落下淚,激動地喊她:“十二娘,快過來讓娘看看。”

母女兩人先拉著手對視,喻三夫人撫摸著十二娘的臉,哭得梨花帶雨:“自從你出事後,我日夜擔憂,幸得神仙庇佑,終於好了。我回去要去靈雲寺還願,護佑我兒往後身體康健,平安順遂。”

喻沅也落了些淚,和喻三夫人分開後,看向主位的喻老太太:“祖母。”

喻老太太含笑點了點頭:“快坐下吧。”

喻沅心知他們都在等什麽,隻是他們不問,她也沒說,乖乖在旁邊坐下,同他們一樣等待。

喻三爺和喻老太太對視一眼,他說了兩句,便提到孟西平:“我聽說今日世子爺也要來喻府替你慶祝?”

徐知府上任時,喻三爺都沒這麽殷勤,這次是特地趕回來,在十二娘去帝京前,見一見女婿。

喻沅擦幹淨剛才和母親說話時落下的淚水,哽咽著說:“女兒不知,世子爺未曾和我說。”

喻三爺看向喻老太太,喻老太太闔眼數著佛珠,他按住眾人:“世子既答應了要來,那就再等等。”

喻九娘譏笑:“飄得越高摔得越重,果然應驗。”

沒人搭理她這句話,隻是喻三爺聽到,臉色難看了些,陰森森地看了她一眼。

喻五娘和喻九娘都坐在喻沅身側,喻五娘這時看向喻沅,聲音不大不小:“十二娘,苓妹妹約我們去徐府看蘭花,你明日可有時間?”

喻沅點了點頭,握住她略帶涼意的手:“好呀。”

用飯的時間早早過了,又等了半個時辰,孟西平遲遲不來。

氣氛漸漸焦灼起來,畢竟坐著的人大部分都是等孟西平來的,一時人心浮動,表情各異。

喻三爺原本放鬆的神色越來越難看,最後陰沉地能滴出水來,還是喻三夫人碰了碰他的衣袖,他才掠過喻沅,緩了緩神色。

堂內鴉鵲無聲,針落可聞。

喻九娘一直觀察著喻沅,這時突然發難,暗笑道:“十二娘,怎麽不說話了,世子爺不會是不來了吧,叔父叔母可是特意趕回來見他的。”

喻沅凝眸看她:“我也正好奇,九姐姐既這麽關心,不如替我去尋一尋?”

喻九娘捂著嘴,嗬嗬笑:“也不知是誰當初信誓旦旦說寧王世子會來參加婚禮,把我們都叫來這裏,今天實在是叫我好生失望。”

喻老太太臉色緊繃,睜開眼斜睨看好戲的喻九娘:“給我住嘴。”

喻九娘閉了嘴,麵上高興,眼神在喻沅和喻三爺之間轉來轉去。

桌上飯菜漸漸失了熱氣,下人們一趟趟拿去熱。

喻三爺興衝衝趕回來見女婿,最後失了耐心,掃興地抓起筷子,硬邦邦地說:“母親,我們先用飯吧。”

這話仿佛是某種信號,無人再提喻沅生辰了,所有人沉悶地吃飯。

隻有喻九娘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

喻沅早上吃了滿滿一碗長壽麵,現在還不餓,對桌上食物也不太感興趣,她夾了些手邊的菜,黏糊糊的山藥噎在她喉間。

喻九娘還不肯饒過:“十二娘似是胃口不好。”

喻三爺冷冷道:“好好吃飯。”

明明是喻沅的生日,可她卻是這桌上唯一被審判的人。

此情此景,有如前世,喻沅已經經曆了無數次這般難堪的場景。

她最是熟悉不過。

眼前喻九娘和爹娘的臉漸漸變成了裴三娘和慧宜公主的臉,她們或譏誚、或失望、或冷笑,居高臨下地盯著喻沅,嘲諷著她的自不量力。

喻沅放下筷子,淡淡說:“祖母,爹娘,你們願意等世子爺就再等等吧,我身體不適,先回去休息。”

她撂下滿堂客人,就此離開,因氣憤漲紅了臉的瑩玉她們慌裏慌張跟著喻沅跑出去。

孟西平,你又來遲了一次。

作者有話說:

來遲了,國慶快樂,十月快樂鴨

挨個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