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散盡,由夏轉秋。沿江而生的江陵府被一片秋天的霧氣所籠罩。

江陵府因水而生,因水而盛,被數條江河支流穿過,劃分為若幹星羅棋布的區域,江陵府所轄地界內有橋梁數百座,大小湖泊過千個,霧氣飄搖,整座州府宛如水上仙境。

女娘們劃著船,清淩淩的聲音劃破江上河邊的水霧,沿河叫賣剛剛挖上來的鮮藕。

賣藕的船從下遊來。

隨處可見的江河便是江陵天然的街巷,將整座州府劃分為上遊和下遊。

下遊是爛泥巷。上遊是黃金居。

江陵府黃金居最中央的位置,一牆之外,一江之隔,卷著脂粉花瓣的江水緩緩流向下遊貧窮的爛泥巷,女娘們的船也到這裏為止,牆頭高聳,朱門大戶,一眼望不到頭,前麵就是喻宅。

喻沅從噩夢裏掙紮著醒過來,夢裏帝京夜深雪重,她一腳踩進雪裏,滑到寧王府後園的荷花池,她沉入水中,口鼻裏都是冷冰冰的雪水。頭頂枯死的荷葉抽出綠葉,飛快長大,捆住了她的四肢,掩蓋住她的呼救聲。

隻消片刻,池裏盈盈生出一朵荷花。

裴三娘帶著寧王府的人在打雪仗,她聽見雪球咕咚落在池子裏麵的聲音,沒有人來救她。

好不容易從噩夢裏逃過,被雪水禁錮住全身的感覺還在,喻沅打了個冷顫,她坐起來,裹緊了被子。

目之所及,頭頂是水粉色纏枝蓮紋紗帳,床角擺著青白釉瓷香爐,裏麵的香已經燃盡。喻沅安定下來,這是江陵喻家,她從小長大的院子。

想清楚以後,喻沅抱膝坐著發呆。夢裏最後是有人來救她的。她的靈魂好像在身體之外,從水麵看清楚孟西平緊張焦急的臉,抱著昏迷過去的她爬上岸。以及她在孟西平懷中,聞到的若有若無的冷梅香。

孟西平生得一副好皮囊,性子冷淡,不輕易動怒,果然是夢裏才會出現的情景。

一個夢而已,她並不記得自己曾經在帝京落過水,寧王府也沒有那樣的荷花池。

喻沅從被子裏麵伸出來一隻手,手指纖細白皙,她動了動,握掌成拳。

她的眼神漸漸堅毅起來,這會心裏已經堅定了某種想法。

現在她十五歲,還在江陵,沒到帝京,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有可能改變。

喻沅聽見外麵周媽媽喚來賣藕的船,在門口挑選藕的聲音。

喻沅認真聽了一陣,她院裏的幾個丫頭在爭論什麽藕最新鮮,語氣歡快又熟悉,她無聲笑著,表情輕鬆。不到一息時間,喻沅斂去笑容,手指敲響床邊的案幾,喊人進來。

瑩心先聽到了房間裏麵的動靜,急忙挑開簾子進得屋內:“十二娘,您醒了。”

喻沅眼神呆滯,木木愣愣地說:“水,要喝水。”

瑩心服侍著喻沅喝過水,幫她梳好一頭長發,仔細打量著她的神色:“十二娘,昨晚睡得可好?”

昨晚是瑩心守夜,她打了個盹,隱約聽到喻沅喊了兩聲,等她提著燈燭跑過來看,喻沅躺在**,睡得很熟,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喻沅點頭,她乖乖站著,習慣瑩心幫她精心裝扮。

等瑩心收手,銅鏡裏麵映照出一張花容月貌的臉,可惜主人的眼神呆板,顯得喻沅像個裝扮精致的提線木偶。

喻沅坐在榻上,抓起昨晚放在桌上的魯班鎖,繼續擺弄。

她手上的魯班鎖由九根紫檀木組成,外表精妙異常,每根木頭上麵都用金粉描著冰裂梅花紋,末尾注了一個小小的沅字。喻沅手指靈動**木條,極快地將魯班鎖組成各種形狀。

喻沅就像個好奇心旺盛的孩子,坐著專心玩她那些各式各樣的寶貝魯班鎖,瑩心在喻沅身邊轉了兩圈,她的目光仍在那些木條上。

瑩心:“新任知府的女兒今天會來府裏拜訪老夫人,十二娘想去見見新朋友嗎。”

喻沅摩挲著她的小玩意們,搖頭:“我不去,我不要見外人。”

瑩玉端著早飯進來,正好聽見瑩心的問題,她低聲說:“你和十二娘說這些幹什麽,她又聽不懂。今天徐知府的女兒來,大太太肯定會帶九娘子去,九娘子見到十二娘去少不得夾槍帶棒地數落一番,不如讓十二娘待在院子裏麵清靜清靜。”

瑩心拉著瑩玉出去:“我知道,就是覺得心裏不舒服,十二娘從前是玲瓏剔透的冰雪人兒,九娘嫉妒她,老給她使絆子。如今十二娘成了這樣,九娘更加幸災樂禍,落井下石,哪有個姐姐樣。”

瑩玉道:“九娘有大太太護著,十二娘父母不在身邊,少惹事為妙。”

喻沅分心聽著丫頭們的對話,慢吞吞地喝粥,聽到新任江陵知府要攜家眷上門拜訪時,眼神清澈靈動,哪有半分呆滯模樣。

喻家在江陵算得上世家大族,在本地頗有名聲,宗族勢力盤根錯節,盤踞江陵府,各處勾連,少不了一個喻字。

怪不得知府上任,到了江陵,第一件事便是拜訪喻家,主動拜拜山頭。

屋外頭,幾個丫頭在說新任知府剛剛下船,便要來拜訪喻家的事情。身為喻家下人她們與有榮焉,很是自豪。

喻沅聽著直搖頭。

放在二十年前,喻家就是普通的世家,也沒有到如今江陵第一豪族的份上。不知怎麽的,喻家祖墳突然冒了青煙,家裏連出好幾位文曲星。喻沅的父親有三兄弟,個個科舉入仕,喻沅的大伯父官至禮部侍郎,二伯父曾出任江陵通判,如今去做平江知府了。至於喻沅她爹,年紀最小,現在江陵下轄的渠縣,做一個小小縣令。

喻家在江陵說得上話,拿到帝京,遍地權貴,小小的喻家就不夠看了。

喻沅上輩子有自知之明,成為寧王妃後謹小慎微,低調做人。

她大伯父高瞻遠矚,趁著喻沅成親,搭上寧王府,將一家人都接進了帝京。後來大伯父升任禮部尚書,逐漸在帝京站穩了腳跟,也叫喻沅在寧王府更有底氣。

喻沅理了理目前的情況,不年不節的,現在幾位伯父都在任上,喻家隻有女眷們在,說得上話的還有二叔公,現下幫忙管著喻家宗祠。

如果按照前世的發展,不出意外,明年她爹就能往上升一升,到江陵州府任職,正式回到喻家。前世爹娘剛剛回來,提醒喻沅這樁婚事,隻顧著惦記未來女婿。她一氣之下,奔赴帝京找傳說中的寧王世子退婚。

然後……喻沅成了寧王妃,再也沒回過江陵。

喻沅不想重蹈覆轍,她得趕在爹娘回江陵之前,想辦法脫身。

喻沅正想著應該如何離開江陵,周媽媽和瑩心進來收拾東西,她立刻拿起魯班鎖,隨便拚接。

瑩心每日一叮囑:“十二娘,渴了餓了,就敲桌子,我就守在門口,馬上就能進來。”

周媽媽用溫熱的毛巾擦幹淨喻沅的手,語氣溫和,跟哄小孩子似的好脾氣:“十二娘,今天乖乖地在院子裏麵待著,晚上吃好吃的。”

這滿屋子的人,對待喻沅的態度竟不像對待平常年輕娘子,倒像對一個五六歲的小孩。

她們兩人收拾著屋子,瑩心慢了一步,想著和喻沅說話。

喻沅和她對上,突然目光一凝,將手裏的魯班鎖狠狠摔在地上。喻沅抱著頭大喊大叫,她哭喊起來,聲音尖銳:“你們是誰,出去,滾出去!”

她邊大喊著,邊把書桌上麵的東西往下摔,地上一片狼藉。

周媽媽和瑩心見怪不怪,不敢上前勸說,連忙退出去。

等屋子裏麵隻剩下喻沅,她麵無表情地從一攤碎片裏麵抓起魯班鎖。

清淨下來了。

喻沅彎腰撿東西時,脖間的玉佩滑落出來,露在外麵。她摸到被體溫捂熱的鴛鴦荷花玉佩,怔了一會,將玉佩塞回衣服裏麵。

這塊玉佩,前世不小心被她摔碎,被瑩玉撿了起來。

在她死後,孟西平衝著寧王妃死亡的消息,即使再不情願,應該能進正院對她的屍體緬懷一下。然後他會收到瑩玉親手還給他的玉佩。喻沅想象著孟西平見到她屍體的場景,另一個糾纏了她五年的念頭突然又冒了出來。

孟西平突然得知她的死亡,會怎麽辦呢,他應該會冷漠地打發走瑩玉,應該會將占了他王妃之位的喻沅風光大葬,喻沅在寧王府的痕跡會被他幹脆抹去。孟西平還年輕,沒有子嗣,會有很多人願意嫁入寧王府,或許他會聽姑姑慧宜公主的安排,娶裴三娘或者是趙五娘,隨便選擇一個人成為寧王府的女主人,就像她夢裏那樣。

孟西平,依舊是光風霽月的寧王。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懂她將玉佩還回去的意思,早知道,喻沅就該把那份燒掉的和離書留給孟西平。

這件事,喻沅想了整整五年,從她十歲,到十五歲。

十歲那年,喻沅一睜眼,從冰天雪地的帝京回到溫暖如春的江陵,個子縮水,年齡也縮了水。

前世結局曆曆在目,她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夢。喻沅花了整整半年時間,發現所有的事情都在隨著她的記憶發展,她終於摸清楚自己的人生有了再來一次的機會,確定她真的回到了少年時的江陵老家。

莫非是上天聽到喻沅後悔嫁給孟西平的想法,滿足了她這個心願?

等她開始接受重生事實,發現這塊玉佩已經掛上了她的脖子,爹娘早早替她和孟西平訂了親。

後麵的幾年日子,喻沅全部用來想如何改變,如何退掉這門所有喻家人盼望的婚事。

正逢九姐姐看喻沅不順眼,給她設了個套,喻沅思前想後,主動跳了進去。

從此喻家多了個癡癡呆呆,時好時壞,性情暴躁的喻十二娘。

好在喻家詩書世家,家教極為嚴格,就算喻沅變成了癡呆愚笨的喻十二娘,家中也無人敢輕易欺侮她。

除了幾個牙尖嘴利的姐妹見到喻沅出去嘴上不饒人,喻家待她並無苛刻之處。還因為身份特殊,帝京一直沒有消息來,喻沅的前途未卜,喻老太太偏疼在外做官的小兒子,給喻沅這院子的東西隻多不少。

爹娘雖然不在江陵府,但有嚴苛的周媽媽,和瑩玉四姐妹在,也能把喻沅護得嚴嚴實實。

喻沅望了眼外麵,房門口能看見幾個丫頭晃來晃去的影子,就像在當年的寧王府,瑩玉她們跟著她到帝京,為了護著她,幾個活潑的丫頭死在寧王府,永遠留在了帝京。

她最終收回了目光,要想離開江陵,這裏的人,她一個都不能帶走,就讓她們在江陵好好過一輩子吧。

喻沅出事後,她爹娘十分惶恐,有心想瞞著這件事。

可喻沅在眾目睽睽下出了事,人多嘴雜,傷了腦袋的事情瞞不住。喻沅她爹心一狠,給寧王府去了消息,將喻沅的情況坦白說清楚。

時隔半年,寧王府回信才到,信中隻說喻沅和孟西平的婚事倒時候再議,等喻沅十六歲,寧王府會派人到江陵接喻沅進帝京。

這親就沒退成,喻沅她爹最開心,再不提這件事。

這封信在喻沅的意料之中,寧王府好麵子,不會主動退掉這門親事,

孟西平不會親自過來,等她十六歲,寧王府另派人過來,還有一年時間,喻沅還有足夠的時間來準備。

喻沅要離帝京遠遠地,最好此生都不要再見孟西平。

確定無人進來,喻沅抽出一張紙,心裏飛快轉著,時而用毛筆劃兩筆,盤算著她現在所有的家底。她用了兩年時間,在周媽媽眼皮子底下一點點騰挪金銀。熟悉的首飾不能動,她隻能攢下逢年過節長輩給的賞賜。再給她半年時間,她就能攢到足夠的金銀,想辦法把玉佩還給孟西平,從江陵脫身。

從此,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