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沅慢悠悠上樓, 眼神不知道放在何處,一邊思索,一邊邁著輕而緩的步子, 仿佛踩在雲中, 兩三步就走到了樓上。
孟一如鬼魅般在牆角出現,喻沅抬頭不著痕跡地看了他一眼。
他再出現時換了身黑黢黢的衣服,拿著一柄樸實無華的劍,散入人群裏完全不起眼, 恭敬地跟在她身後, 沉穩聽話了許多。
瑩玉將他擠到身後, 在喻沅耳邊問:“娘子為何要留下他來,要留也選個乖巧聽話的。”
孟一被她故意撞開, 反而更落後幾步, 沒有要和瑩玉爭鋒的意思。
喻沅瞧他那默默無言受盡委屈的樣子有些眼熟, 心下冷哼一聲,收回餘光, 問瑩玉:“你這丫頭素來都好熱鬧,怎麽單單看孟一不順眼?”
瑩玉剛要說話,轉眼看到前麵站著幾個高大威武的灰衣男子, 憤怒的聲音頓時小了下去:“世子爺送來的人,又不是一心向著娘子, 婢子看他便覺得心裏膈應,替娘子委屈。”
喻沅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 給她安排了個新活:“既然你看他不順眼,我暫且將孟一交給你使喚調|教, 等你滿意了, 再讓他跟在我身邊, 好不好?”
瑩玉這下被哄好了,氣勢洶洶地去找孟一。
喻沅偏頭,看著瑩玉的手指頭險些戳到孟一臉上,孟一也沒有任何反抗,露出個冷淡的笑容來,對幾個跟著的丫頭道:“你們都去收拾行李吧,該扔的扔,該買的買,下次再停下說不定便是帝京了。”
打發走其他人,喻沅抬眼看了看天字一號房,聽得裏麵的動靜,腳步忽的頓住,沒急著進去,繼續剛才被打斷的思緒。
剛剛在樓下和趙繼明的一番對話,雖然結局不歡而散,但是他的一些話,還是入得喻沅心裏,泛起一絲漣漪。
經臥龍山上一變,再加上孟西平如今堅決的態度,在路上再想離開就難了。
他將孟一送回來,何嚐不是一種試探。
隻是,喻沅心底十分好奇,孟西平今生為什麽態度大變,做出一幅非她不可的樣子,難道帝京裏又出了什麽變故。
她站在外麵,想了許久,等到裏麵的聲音漸漸消失,終於推開虛掩著的房門,走了進去。
入眼便是孟西平脫了上衣,大大方方**出來的胸口,薄而有力。
他迎上去的那一刀,實在是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幸好那刀上沒毒,但是傷口被髒兮兮的江水泡過,主人又在馬上顛簸好幾個時辰,傷處簡直慘不忍睹,隻早上一會的功夫,血肉和衣袍黏在一起。
大夫正在給他清理傷口,被身旁護衛帶有殺意的視線盯得頭皮發麻,手一抖重了些,撕下來一團血糊糊,落在他脖子上的眼神更加毒辣辣。
孟西平雙目緊闔,完好的一側手臂擱在桌麵上,握著拳頭,身上起了細密的汗珠子,不知是疼得,還是被嚇得。
喻沅猝不及防看清楚他胸前皮開肉綻的傷口,碗大的傷口,盯得她漏掉了幾個心跳。
一陣頭暈目眩,驟然和孟西平的視線對上。
孟西平看清了喻沅眼底的慌亂,她看過來的目光,是在看孟西平,不是在看孟世子。
他小心斂了衣服,沒碰到傷口,對著大夫說:“你先出去。”
大夫吹胡子瞪眼,就沒見過這麽不配合的病人,剛要出聲,灰衣男子一把將他拎了出去,給大夫幾錠銀子安撫住。
喻沅走到孟西平身邊停下,衣衫搖晃,一陣幽幽芳香倏然從他鼻間溜走。
是那日兩人在青陵集市上買的香膏。
她站的離孟西平極近,晃在孟西平心間,就是不曾開口說話。
自她進來,孟西平便抬眸,目光追隨著喻沅:“趙繼明找你是不是說了些我的事情?”
喻沅沒問他怎麽知道,孟世子想知道的事情,總有辦法弄清楚,她輕描淡寫地回:“沒說什麽要緊事,和他話了兩句家常。”
孟西平不敢完全放鬆,以他對趙繼明那小子的了解,能將他對十二娘說的話猜的七七八八,在這個緊要關頭,當真是添亂的一把好手。
他從十二娘麵上看不出她的心思如何:“不管他和你說過什麽事情,都不必放在心上,他不是我,萬般猜測,亦不懂你。”
他想了想:“若有什麽問題,你隻管來問我,不需別人帶話。”
喻沅瞥他一眼,換做以前,孟西平絕不可能再加上後麵這一句。
喻沅走了兩步,手指搭在孟西平的衣緣,如玉的手指毫無預兆地理開他輕輕搭在肩上的裏衣。
一個女娘做出這樣的舉動,是非常有失禮數的。
孟西平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顧不上震驚,從她眼丸裏看清自己。
繞著孟西平看了一圈,確定其他地方的傷口都已經好了,喻沅重新站到他麵前。
兩人之間近得她的衣衫碰到孟西平手臂之上,他搓了搓手指,那上麵有被弓弦勒出來的深痕,此時痛意都消散了,酥酥癢癢。
喻沅一雙被泉水洗過的清澈眼眸認真看他,問:“疼嗎?”
當他用力拉緊弓弦殺人,當他跳出來擋這一刀的時候,痛嗎?
昨夜是喻沅第一次見他殺人,殺得如此幹脆利落,就像他冬日裏閑庭信步,在寒山寺替她折來一枝梅花。
她往湖水後麵倒,看那柄刀奔著他的胸口而去,他卻扭回頭找她。
故意博她同情,賭她心軟的這一刀,疼嗎,孟西平。
孟西平需要微微仰著頭,才能看清十二娘平靜的臉。
她突然伸出一隻手,按在孟西平的傷口上,感覺掌下身軀猛地一震。
於是,喻沅又問了一遍:“孟西平,你疼嗎?”
滾燙的手掌貼在胸前,孟西平能感覺到她的手越來越用力,越來越壓近心髒,他身上奔湧出來的鮮血將十二娘的手掌完全沁濕,將兩人的血肉連接在一起,觸碰到他顫栗的靈魂,
喻沅居高臨下,盯著他,眼底一片虛無。她沒有外露任何情緒。
孟西平疼得吸了口涼氣,服了軟,抬眸看她:“十二娘,我疼。”
喻沅盯著他的臉,在仔細分辨他的痛苦是裝的,還是真的。
她微微鬆了手,手指搭在他的胸前。
既然孟西平已經猜到了,喻沅也不必替趙繼明隱瞞下去:“趙繼明找我的確說了些什麽,但我覺得這是你我之間的事情。”
就像她曾經為了逼孟西平,在他麵前流過的血,兩個人你來我往,變著法受傷,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所以她決定從現在開始解決一些,橫亙在她與孟西平之間,令她如鯁在喉的事情。
喻沅的手仍然貼著他的傷處,溫熱的**不斷順著她的手掌跟滑入衣袖之間:“孟西平,我再問你一遍,你為什麽要來江陵?”
兩人毫無默契地對望,這問題她曾經問過他兩次,仿佛成了心中某種執念。
前兩次她都沒聽到回答,這次卻沒不耐煩,盯著他的傷口,等待他的回答。
從江陵到青陵,喻沅似乎已經給過他許多機會。
孟西平感受著她手掌灼熱的溫度,誠實回答:“我奉帝命而來,查沿線漕運官員。”
喻沅有些不相信,蹙眉繼續問:“你是寧王世子,這事怎麽也落不到你身上。”
孟西平目光一沉:“父王不許我來江陵,我便主動向皇帝請旨接了這個活。”
漕運一事,牽扯甚大,年年查案的欽差都不得善終。
孟西平記得他拿到聖旨出帝京時,那日父王的失望。
可他要來江陵,要來見喻沅。
喻沅終於聽到她要的答案,完全鬆了手,手掌和衣袖滿是刺眼的紅色,指間一滴血滴落在地上,耳中血水墜在地上聲音放大到極致。
孟西平這次來,確確實實是為接她進京。
喻沅隻是害怕,害怕從一開始,便又是個騙局,從生到死,從死到生,陷入一個又一個謎團裏麵。
幸好,幸好。
她將孟西平的衣衫攏好,在他耳邊輕聲說:“孟西平,你現在知我心意了。換你問我,我知你心中介意昨天的事情。”
今早起來才知,臥龍山上一夜大火,整座山都被燒成黑灰,青陵城裏黑雲壓壓,聽官驛的人說裏麵的山匪無一逃脫,張大雄和張大龍都死在那場滿天的大火裏麵。
孟西平其實沒什麽想問的,但看她的眼神,還是用手碰了碰她的額頭:“好,在臥龍山上,十二娘是如何逃出來的?”
喻沅垂頭看孟西平的頭頂,輕鬆地說:“天時地利人和。張大雄和張大龍本就麵和心不和,我在裏麵挑撥一二,再加上有錢能使鬼推磨,收買了守衛,一把大火成全他們的兄弟情。”
山匪個個窮凶惡接,怎麽會被十二娘輕易唬住,昨夜孟西平在山上呆了許久,不止放了火,還將喻沅被帶上山的事情查的明明白白,保管曾經碰過十二娘一根手指頭的山匪下了地獄也會記住這次教訓。
這些話,就不必告知喻沅了。
此後,他絕不會讓她再次陷入險境裏麵。
孟西平抓著她的手,拿出帕子一根一根擦幹淨她的手指和手掌,軟言笑著:“十二娘果真聰慧。”
他抓得她手指有些痛,喻沅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故意報複回來。
他突然送來手,將帕子不知道放到哪裏去了,點了點手邊的匣子:“這是你的銀票吧。”
那匣子喻沅進門便看見了,在這等著她呢。
她打開一看,是瑩玉拿去買通山匪的銀兩。
喻沅不客氣地接過來:“多謝孟世子替我尋回來。”
她心下想,臥龍山的大火果然是孟西平做的,他心裏還是在意的。
孟西平早已疼得眉心控製不住的亂跳,放軟了聲音:“十二娘喜歡青陵,出去玩一個時辰罷,等會我在渡口等你。”
喻沅看他胸前的傷,抱著匣子出去,回望了他一眼:孟西平,我該不該最後再信你一次?
孟西平似乎察覺到她打量的目光,朝她看過來。
喻沅朝他笑了笑,叫大夫進去,消失在孟西平眼簾裏。
作者有話說:
有蟲明天抓,謝謝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