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 窗外一縷明亮的天光照進來,喻沅心浮氣躁地掀開被子,黑著一張臉從夢中驚醒過來。

從前她晚上便喜歡蒙頭蓋著被子睡覺, 嫁入寧王府後, 才被逼著改變這些從小養成的習慣,有時她躺在另一個人懷中醒來,醒時雙手緊緊握著他的裏衣一角。

沒想到回到喻府後,又故態複萌, 將這些習慣全數帶了回來。

昨晚她攥著被子擋住鼻息, 在裏麵噩夢連連。

喻沅深深吸入兩口, 喘出幾口粗氣,心裏覺得有些不自在, 疑心自己的嗅覺出了些什麽問題, 不然怎麽一夜過去, 孟西平的氣息竟然還未散盡的樣子,隱約纏在她身邊。

她臉色更黑, 孟西平昨晚果真是故意的,惹得她一夜沒睡好覺!

瑩心聽見屋裏動靜,打了熱水來, 用手帕擦了擦喻沅額頭上的冷汗,瞥見有東西隨十二娘動作滑動到被褥之上, 翠色有些熟悉,便悄悄問:“娘子, 這玉佩?”

這玉佩怎麽又回來了?

那塊鴛鴦荷花玉佩躺在深藍色的背麵上,像是從未離身的樣子。

喻沅平靜地看了好一會, 瑩心正想問她應該如何處理。

她撩開濃密的烏發, 露出幹淨修長的脖頸, 示意瑩心拿起來,語氣平淡:“既已如此,幫我戴上吧。”

瑩心驚訝地看了她一眼,當日在醫館裏麵是親眼見到十二娘將這塊玉佩取下來的,她飛快垂下頭,默默取來,輕緩地替喻沅扣上:“娘子,已經戴好了。”

喻沅低頭,捏了捏那塊冰冰涼涼的玉佩,將它藏入衣中,很快便被她的體溫燙暖。

瑩玉端著官驛準備的早飯進來,等喻沅用完,用手指戳了戳外頭,撇撇嘴,樣子有些不情願。

喻沅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向門外,隱隱約約可見一道黑色的身影,佇立在門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她又仔細看了一遍那道身影,移開目光,換下衣衫,柔聲問:“怎麽了,誰惹得我們瑩玉生氣了?”

瑩玉便偏頭看門口,故意對著外麵大聲道:“那個大木頭現在就站在外麵。”

喻沅想了一會大木頭指的是誰:“你說的孟一?”

瑩玉點點頭:“就是那死不說話的大木頭,現在守在門口,娘子可要婢子將他趕走?”

喻沅上了一層淡淡的胭脂水粉,遮住蒼白的唇色和泛著淡青色的眼圈,才拉開房門。

門外,孟一站得筆直,垂下頭守在門口,像一尊沉默又可靠的門神。

喻沅轉身站在他身前,濃密的眼睫掩蓋住內心所有思緒:“孟西平叫你來的?”

孟一老實回答:“是。”

喻沅掃了他一眼,眉目有些冷:“既然是我給你起的名字,你還是跟在我身邊吧,記得換身衣服。這身灰衣,我很不喜歡。”

孟一退後一步,跟在她身後,如同沉默的影子。

瑩玉故意扭回頭瞪了他一眼,孟一什麽表情都沒有,倒把她搞生氣了。

她覺得孟一好像變了一個人,可要說具體變了什麽,又說不上來。

喻沅腳步放緩,故意慢了一步,冷冷淡淡地喊人:“瑩玉。”

瑩玉立刻蹬蹬兩三步奔上喻沅:“娘子叫我做什麽?”

“沒什麽。”

下樓時,喻沅聽到孟西平和趙繼明就坐在樓下說話。

趙繼明語氣有些畏畏縮縮的,倒不像初見時和孟西平就差稱兄道弟的親密態度。

她停下,倚靠在樓梯欄杆上,默默看過去。

“這折子裏其他部分都可以,這些內容你再斟酌斟酌。”孟西平拿著墨筆,說著將兩三行字抹去,“我和喻沅從未來過青陵,和臥龍山從無關係。”

趙繼明語氣恭謹:“我這就去改。”

孟西平擱下筆管,捏了捏眉心,瘦弱清雋,像是懶得再開口說話。

趙繼明重新寫了折子,問孟西平:“世子打算何時和喻家娘子返回帝京?”

等了許久,孟西平才道:“我和十二娘今晚就走,官船不能繼續耽誤,誤了回帝京複命的時間。”

趙繼明點頭:“那我送一送世子。”

孟西平許是察覺他的異常,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住他。

聽孟西平提起自己,喻沅偏了偏頭,往下走了兩步,才看清楚孟西平現在的樣子。

舊傷才好,又添新傷。

他穿了身葡萄紫的袍服,雪白的衣襟襯得他臉色蒼白,無端端生出許多病弱之氣起來。

喻沅看到,卻眸中一暗,低頭看她自己的打扮,也是同樣的一身淡淡紫色。

孟西平和趙繼明說完,隨意抬眸看向樓上,正好對上喻沅的視線。

她的目光清淩淩的,靜靜站在樓梯上,孤立如辛夷,不回不避,和孟西平緩緩對視。

他留意到喻沅脖間露出來的一小段紅繩,斂眸低笑:“十二娘。”

喻沅也輕聲回他:“孟世子。”

她慢步下樓,衣衫落在樓梯之間,流水般層層疊疊漫下來,經過孟西平身邊,帶來一股隱隱幽香。

瑩衣正好帶著一個人進來官驛。

喻沅徑直走向那邊,對丫鬟引進來的人說:“煩勞大夫幫忙看看這位郎君胸前的傷口。”

她纖長的手指,指向孟西平。

趙繼明默默看著,驚險一夜過去,孟喻兩人隻互相打了個招呼,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像他心裏想的那樣。

孟西平就跟官驛裏頭被摸順了毛的貓似的,帶著大夫去了自己的房間。

喻沅提著裙角,正要也跟著上去。趙繼明突然叫住她:“十二娘。”

她扶著樓梯,轉頭斜睨趙繼明。

喻家娘子做出這樣的表情,竟讓趙繼明想起孟西平那日在臥龍山頂,緩緩看過來的樣子。

趙繼明心虛了一瞬間。

喻沅緩緩道:“趙縣令叫住我有事?”

趙繼明站在下麵,對著她說:“我有兩三句真心話,想和十二娘說一說,不知女娘願不願意聽。”

喻沅鬆了裙角,下樓坐到他對麵:“趙縣令請說。”

趙繼明笑了笑,親自給她倒了杯茶:“世子喚我趙繼明,女娘可同世子一般,直接叫我趙繼明即可。”

喻沅低頭喝茶,擺擺手,叫瑩玉她們站的遠了些。

樓上安靜得很,樓下也是一般。

“我自小跟在世子和徐靜敏身後長大,數次得他庇佑,心裏早已默默將他看做兄長。青陵數日所見,有的話不得不替世子爺說,靜敏兄長是個悶葫蘆,我怕今日不說,以後更沒機會了。”

等喻沅喝完,趙繼明終於開了口:“陛下曾經數次想給世子爺重新賜婚,都被他給拒絕了。女娘可曾知道,單單他要來江陵找你這件事,在帝京就受了無數阻攔。”

這些話喻沅也認同,她早就從前世帝京貴族們待她的態度裏看出來,寧王世子妃這個位置有多搶手。孟西平的種種行為,可謂潔身自好。

趙繼明看著喻沅的臉色,思索著說:“世子爺這人麵上溫柔,心思藏得極深。那日他給你的泥偶,是他親自挑了許久的。女娘隨隨便便就轉送給了丫鬟,可世子爺依舊一言不發,未曾替自己爭辯半句。昨日為救女娘受傷,為了不讓女娘擔心,一直強忍痛楚。往後到了帝京,還請女娘珍惜眼前人。”

喻沅聽完,尤其是聽到後半句,似笑非笑地雙手托腮:“這是孟西平叫你和我說的?”

趙繼明搖頭承認:“是我自作主張,冒昧找上女娘,不曾和世子商量過。”

喻沅哦了一聲:“好,那我就算有話要和你說了。”

趙繼明看她,可又不敢盯著她的臉,虛虛看向空中。

喻沅柔聲道:“你們都說孟西平對我極好,與我身份懸殊,於是認定這樁姻緣是我撿了天大的便宜。可他來江陵,你們都清楚,他不僅僅要為了來接我去帝京,身上還有要事要辦,時常消失不見。就連選擇在青陵停下,他也是另有所謀,被瞞著的隻有我一個。”

她的語調柔柔地,說出來的話卻帶著冷意:“從頭到尾,所有的事情我全然不知。孟西平隨手打發貓兒狗兒,我也要感恩戴德,接受他賜予的一切。我有時感動,有時懷疑,有時害怕,他任由我揣測不安,從不解釋,莫非天底下的夫妻都這樣過日子?”

她麵無表情,低聲喃喃:這樣下去,隻會重蹈覆轍。

趙繼明沒聽清她後麵一句,歎了一口氣:“世子爺這樣做,必然有他的理由。”

喻沅沒頭沒尾地接:“所以,最開始我是相信他的。”

她捏著茶杯,盯著留在裏麵的碎葉子:“既然你視孟西平如兄長,也知道他的性子,不該勸我。”

趙繼明苦笑道:“是我多嘴了,弄巧成拙。”

“更何況,“喻沅一口氣沒說話,對著趙繼明冷了臉,“這是我和孟西平之間的事情,有什麽誤會,應他來和我商量,該我道謝的,我自會找他。你在裏麵摻和什麽?”

趙繼明思忖片刻,鄭重地說:“我今日不該來找女娘,該為此番話向女娘道歉。”

喻沅放下茶杯,軟下聲音:“多謝你這兩日照顧,今天你我之間的這番話,我不會和孟西平說。”

作者有話說:

趙繼明:早知道孟世子已經賣過慘我就不替他賣慘了……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