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上了寧王府的馬車, 喻沅感覺那道擾人的視線一直追隨在她背後,心中些許不耐煩,抬眸越過孟西平, 神色平靜地回望紅衣女娘, 正好看清楚女娘眼底來不及收回去的一縷憤恨和誌在必得。

她搭著孟西平的手臂,不緊不慢地朝裴三娘笑了笑,笑容裏意味不明,目光不退不避。

孟西平早已注意到潛藏在喻沅眼中的暗流, 他微微仰著頭, 幫她係上披風, 手指就在她脖間穿動,激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酥麻與輕癢。

從後麵看過來, 兩人仿佛緊緊貼在一起, 孟西平仰視著喻十二娘, 是個極其親密的姿勢。

將裴三娘氣走了,喻沅才努力忽略脖頸之間連綿不絕的熱意, 有空瞧溫柔多情的孟西平一眼。

小女娘麵容冷肅,比帝京今天的天氣還要涼。

先前甜膩過頭的西平哥哥四個字就紮在心裏,連帶著看西平哥哥本尊, 怎麽瞧著怎麽不順眼。

孟西平注意到喻沅睨過來的眼神,克製地後退一步, 對瑩玉道:“照顧好十二娘。”

喻沅看突然沉默的孟西平,神思湧動, 將話匆匆咽下去,蹙眉又鬆開, 被瑩玉帶進車廂。

孟西平轉過身, 麵對喻沅時的溫和如潮水退去, 露出裏麵嶙峋堅硬的石頭來,誰也窺探不得他內心的想法。

六年來,他在帝京裏夜夜不得片刻安眠,終於等到了喻沅回來。

等到了她的些許垂憐。

他絕不允許有絲毫意外發生。

寧王府裏來接的灰衣男子見世子爺神色,心道不好,手上動作卻是不敢有遲疑,將韁繩遞給孟西平,低聲回報:“王爺前幾日去了道觀,王妃今早去了相國寺,如今都不在府中。”

王府裏麵兩位主人麵和心不和,在兒子麵前連表明上的和平都懶得維持,就連去的地方也要一道一佛,兩不相幹,

孟西平小時便知如此,他早已習慣兩位長輩的做派,數不清他們二人吵了多少次架,並無太多意外之色。

他眼下隻關心馬車裏麵的喻十二娘:“十二娘住的院子收拾出來了嗎?”

灰衣男子麵無表情:“依照世子的吩咐,喻家娘子住在東院,丫鬟們已經全部換過。”

孟西平點了點頭。

徐靜敏說的話掛在心裏,他麵上隱隱蒙上一層陰霾,桃花眼中思慮未減,他看了一眼天色,帝京今天天氣不好,恐怕等不及回王府。

他躍上馬,冷聲道:“速回王府。”

馬車緩緩動了起來,穿過熱鬧的渡口,朝寧王府而去。

喻沅抱著手爐,輕輕拂開丫鬟們的手,早已冷靜過來,軟聲安慰:“我沒事,剛才不過是一時頭暈,歇歇就好了。”

瑩玉時不時掀開簾子,看後頭那輛精致的馬車,等他們換了方向,終於氣呼呼地放下簾子,轉回頭看十二娘。

喻沅打量幾個丫鬟,發覺她們不像剛下船時那般雀躍,心下疑惑:“怎麽了,個個唉聲歎氣的,船上不是吵著要看帝京如何繁華?”

這四個丫鬟裏麵,瑩玉是最忍不住事的。果然,她立刻咬牙切齒地說:“那裴三娘對娘子的態度好生輕慢,又不是世子爺的正經親戚,哪來這麽大口氣,而且她還……還……”

而且裴三娘態度張揚,對孟西平的欽慕毫不掩飾,直勾勾的眼神仿佛淌著蜜,即使是親妹妹,也沒有這樣黏糊的,將娘子置於何地!

喻沅聽懂了她的話,沒想到連丫鬟們都看明白了裴三娘的心思。

隻是,她們初到帝京,還不知道這裴三娘究竟是何人,又為何可以和寧王府如此親近。

喻家在江陵可以橫著走,在帝京,就算是官至禮部侍郎的二伯父,也得夾緊尾巴做人,尤其是在權掌中樞的裴家麵前,須得仔細著頭上的官帽。

喻沅輕笑,她眉宇間都是淡然之色,和丫鬟們說起前世她花了一段時間才明白的道理:“一來她姓裴,裴太尉的裴,本朝第一位太傅的裴。二來她常出入宮闈,有慧宜公主在背後撐腰,她和孟西平算得上青梅竹馬,關係親近。三來我在她們眼中不過就是個貴重些的謝禮,寧王府可以隨時脫手。裴三娘出身不凡,自然有底氣看不起我。”

瑩玉聽得不太明白,還要再問,卻見喻沅已經撇開頭,她隻好暫時將疑問放在心底,和其他姐妹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對這位聽起來很不尋常的裴三娘警惕起來。

和丫頭們掰扯了些舊事,喻沅後知後覺,發現事情並不會如她預想般順利,裴三娘橫亙在她和孟西平之間,如鯁在喉,不上不下地卡在人心裏,難受得緊,足以讓她打消所有念頭。

她和孟西平身隻一步之遙,心隔萬水千山,又豈止一個裴三娘就能解決的。

喻沅眼神飄遠了,她一邊想,一邊心不在焉地挑開車簾,前方孟西平騎馬的背影一閃而過,她心中突然不可抑止地冒出來個念頭,前世她逝去後,寧王妃位不可能空懸很久,所以最有可能的裴三娘應該是如願進了寧王府,成為了寧王妃。

那孟西平究竟是怎麽重生回來,和她一樣,在此世再次相見,再敘前世怨偶之情,喻沅百思不得其解。

離帝京越近,她心裏頭的想法越濃烈。

他不止是孟西平,是寧王世子,更是她曾經同床共枕過的丈夫。

喻沅始終記得前世的孟西平,外表溫潤如玉,內裏冷漠似雪。絕不是現在這樣的性情,拿著傷口賭她心軟,殺匪賊不眨眼,以至於在某些方麵已經到了偏執的地步。

她眼皮輕顫,一時恍然,想著有機會還要再試孟西平一試。

帝京烏雲蔽日,不見絲毫日光,明明剛過午時,天黑的卻像是即將入夜。

沉悶的天空預示著一場暴雨或者大雪近在眼前。

行人神色匆匆,沿街的商販們急著收拾東西,趕在雨雪落下之前回家。

喻沅掃過一張張焦急趕路的臉,神色冷淡下來,從渡口去寧王府的這條路,她是第二次走。

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第一次踏上這條路時的忐忑心情。

那時她身後有喻府親人,身前有一腔孤勇,捏著玉佩,覺得自己無處不可去,大不了換個丈夫便是。

如今韶光依舊,容顏未改,喻沅心境已老,她歎了口氣。

她早就沒有家,無處可歸,即將去的是個曾經生活了許多年,在那裏病死的暫留之地。

喻沅心中茫然,久久保持著同樣的動作,眼睫上忽然落下一股熟悉的涼意。

她不由楞了一瞬,輕輕眨了眨眼,伸出手去觸摸外麵飄落下來的東西。

帝京下雪了。

瑩玉從小在江陵長大,還沒見過鋪天蓋地的鵝毛雪。

她趴在車窗上,看著外麵紛紛揚揚落下來的雪花,小聲歡呼起來:“娘子,好大的雪,看著像柳絮。”

瑩心雖然也好奇,但掛念著喻沅的身體,鎮定地提醒:“外麵冷,你快關上,小心讓風吹著娘子。”

雪越來越大。

喻沅看著外麵,不似丫鬟們那般激動,清淺一笑:“難得一見,就讓她看吧。”

她也許多年沒見過帝京的雪了。

這是帝京數十年未曾見過的大雪,不一會,朱瓦縫裏都落了層白茫茫的碎瓊亂玉。

喻沅一直盯著遠處高樓上越來越厚的雪,她忽然越過幾個丫鬟,從車裏冒出半個身子去看前麵騎馬的郎君。

漫天雪花飛入車中,她不管不顧朝前麵的人喊:“孟西平,下雪了。”

孟西平聽到她的喊聲,差點以為聽錯了,驚詫之下,勒馬回頭看她。

她難得任性一回,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出格舉動,叫孟西平想起她初到帝京的時候。

初初見他,笑如春山。

喻沅雙眼發亮,泛起不忍叫人拒絕的期待:“孟西平,寒山寺上的梅花是不是已經開了?”

孟西平想了想,驅馬到馬車邊上停下,俯身朝她伸手:“現在想去看看嗎?”

他沒戴兜帽,眉毛發上都是雪,披風獵獵,輕而慎重地問她。

不管她想做什麽,孟西平總能想辦法替她實現。

喻沅不假思索牢牢抓住孟西平的手,扭回頭對著丫鬟們道:“你們先回寧王府。”

她被孟西平拉上馬,戴著遮風的兜帽,緊緊抱住他精瘦的腰,馬蹄飛揚,轉了個彎。

不過瞬息之間,兩人一馬往和寧王府相反的方向去了,漸漸消失在無邊風雪裏麵。

瑩玉看著十二娘的背影幹瞪眼,恨不得自己駕馬車跟上去:“你們還愣住幹什麽,快去追啊!”

瑩心想著馬車裏娘子驟變的情緒,和官船上她若即若離的態度,心中隱約有了猜測,攔住衝動的瑩玉:“娘子難得有興致,又有世子爺在旁邊看顧,不如我們乖乖聽她的話,去寧王府等她回來。”

瑩玉瞥一眼外頭的灰衣男子,拉著姐妹低聲嘟噥:“可娘子還沒和世子爺成親,直接住到寧王府裏,傳出去名聲是不是不太好。”

從江陵到帝京的路上,喻沅從沒提起到了帝京要住在何處,似乎默認了孟西平的想法。

瑩心堅決和自家娘子站在一邊:“盟約既下,三媒六聘,娘子遲早要嫁進寧王府,早住晚住有什麽分別。我們娘子不住,難道要讓那個什麽裴三娘住。”

瑩玉被她說服了,風雪擋住前路,她想來一件事,探出頭去問趕馬車的灰衣男子:“這麽大的雪,你們不跟著世子去,萬一出事怎麽辦?”

灰衣男子好似沒長嘴,也沒長耳朵,沒有任何回應,手腕輕抖,駕車回了寧王府。

寒山寺位於帝京西北最高點,一座山峰之上,和東南方向的相國寺遙遙相望。

佛門緊閉,寺中寂靜,無僧侶值守,上山的道路積雪成片,隻有某些小動作留下來的足跡。

在門口停下,孟西平翻車下了馬,久敲門無人回應。

喻沅坐在馬上,一邊安撫焦躁不安的坐騎,一邊抬眼去問孟西平,眸中落寞:“寒山寺中無人?”

孟西平隻聽到裏麵簌簌雪落,沒有任何人聲。

喻沅沒想到在帝京吃的第一個閉門羹是寒山寺,有些遺憾地說:“我們回王府吧。”

話雖如此,她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眯著眼睛看向寒山寺山腹,猶豫地問:“孟西平,你看那是不是梅花?”

山深如黛,孟西平什麽都沒看清,一瞬收回視線,順著她的話問:“十二娘真想進去看看。”

喻沅臉上沒什麽表情,瞪他一眼,不然她不回寧王府,冒著風雪來寒山寺幹什麽。

風雪已停,但時辰太晚,眼看著不會再有其他人上山。孟西平叫了兩聲,也等不到廟中和尚來開門。

他權衡片刻,將不想輕易離開的喻沅抱住,做了回梁上君子。

喻沅吃了一驚,十分愕然地摟住孟西平的脖子。

他低頭看著她笑,一縱一躍,已經越過院牆,落在寺廟之中。

落下的動靜驚醒了廟裏的貓兒,黑影在他們腳邊溜走前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叫聲在安靜的廟中撞了個來回,聽起來瘮得慌。

轉眼廟中人影閃動,有人被貓叫聲驚動,從僧房裏走了出來。

喻沅認得那人,記得他是寺中高僧,從前孟西平帶她來寒山寺,總要和他手談一局。

被熟悉的人抓到,她心中十分尷尬,抵得過剛才被孟西平抱住的無所適從,悄然往後退了一步,躲在孟西平身後。

大和尚認出了人,對著孟西平合掌:“原來是孟世子來了。”

孟西平回禮:“靜心師父。”

他翻牆翻得麵不改色,泰然自若地先問:“今天寒山寺不接待外客?”

靜心師父和孟西平認識很久,不緊不慢地說道:“天降大雪,方丈師兄料想不會有香客上山,才命弟子們關了廟門。”

他目光溫和:“孟世子此時到寒山寺,不是為了上香吧?”

孟西平點了點身旁的喻沅:“這是喻家娘子,從江陵來,我帶她來看寒山寺的梅花。”

靜心師父詫異,隨即了然地笑了笑:“世子來的巧,今年寺中梅花打了苞,遲遲不曾開放,往年也沒有開得這麽遲的,師兄請了花匠來瞧,也看不出什麽奇怪。”

他指著遠處山上的梅花林:“今日大雪落下,寒梅竟如數開放。”

孟西平挑眉:“或許我們就是有緣人。”

靜心師父含著笑去僧房裏提了盞燈來,交給孟西平:“我還要去做晚課,孟世子和女施主請自便。”

寒梅果然剛剛開放,香氣極為濃烈,兩人行走在梅林之間,周身都被染上梅花香。

喻沅叫孟西平摘下一枝梅花,捏在手裏把玩,腦中飛快理著思路。

孟西平見她差點撞到樹上,拂走她頭頂的梅枝:“十二娘心不在焉,在想些什麽?”

喻沅突然回頭,鮮嫩的梅枝抵在孟西平的下巴上,柔軟的花瓣擦著他的皮膚,她輕聲說:“孟西平,我剛剛想起來,曾經給你留了一封信。”

孟西平的心驟然一緊,頓了頓:“留了什麽信?”

喻沅看他還在裝傻,梅枝往前送到他喉嚨邊上:“可惜後來我叫瑩玉將那封信燒了,你沒來得及看。”

她眸光幽深,離他更進一步,手中仿佛不是梅枝,而是一柄扼住孟西平喉嚨的冷劍:“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後給你寫了什麽?”

孟西平表麵平靜實際緊張地手心冒汗,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回答她的問話,忽然耳朵一動,在雪夜裏聽見了別的聲音。

他霍然回頭喝問:“誰!”

喻沅猝不及防,收手已經來不及,粗糙的枝條在孟西平脖上留下數道血痕。

她抓住孟西平的手臂,壓製不住的驚叫:“孟西平!”

她也聽到了,朝他們包圍過來,越來越近的淩亂腳步聲。

那些人絕不是廟中僧人!

孟西平伸手拉住喻沅,果斷帶著她往山上跑。

那枝梅花和燈籠被踩入泥濘之中,喻沅不合時宜地回望一眼,沒有絲毫眷念。

他們身後,劍雪和孟一同時現了身,兩人默契地拿出刀劍,對準了前方密密麻麻冒出來的黑衣人。

孟西平快速對喻沅說:“孟一和劍雪能抵抗片刻,山下有他們的人守著,我們先在山上找處地方躲起來。”

喻沅反握住孟西平的手,腦中冒出來個地方:“跟我走,我知道哪裏能躲人。”

她被孟西平留在寒山寺那一回,不想看趙玉娘和徐靜敏恩愛,又不想躲在房中叫趙玉娘擔心,擾了徐趙夫妻二人興致。整日便往山上跑,無意之間發現了寒山寺山中的洞穴。

入口藏在一片山石中,十分隱蔽,連熟悉寺中的僧人都不知道。

喻沅帶著孟西平躲了進去。

孟西平捂著她的手,喻沅的手心冰涼,像一捧凍人的寒雪。

他以為喻沅是因為害怕所以渾身輕顫,安慰她:“別怕,我已經留下記號,寧王府的人會來寒山寺接應我們。”

喻沅自從進了山洞,就很安靜。聽到他的話,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抽出手,猝然發難:“孟西平,你究竟還瞞著我什麽?”

她冷冷說著,卻咧開嘴,無聲大笑,眼淚毫無預兆落了下來。

這就是孟西平回報給她的信任。

一次又一次。

山洞中光線微弱,喻沅的淚珠子晶亮落下來。

孟西平心有所感,痛得心頭一窒:“十二娘,別哭了。”

喻沅居高臨下,雙手抓著他的衣襟,比他更痛:“孟西平,你一點都不好奇,我一個從未到過帝京的人為什麽對寒山寺如此熟悉。”

她胡亂用衣袖摸出臉上的水痕,一字一句地說:“因為你知道,我曾經在這裏住了許久。”

“你甚至不敢問出口。”

喻沅口中的話,就像一個個軟釘子,狠狠往孟西平心尖上砸,戳破了兩人之間那層鏡花水月似的平靜與曖昧。

她的眼淚砸在孟西平臉上,叫他心裏也泛起苦澀。

孟西平閉了閉眼,那雙桃花眼裏罕見地露出驚慌,手足無措地看著喻沅。

他的沉默,或者說是默認,叫喻沅更加憤怒。

喻沅冷冷地笑,認真叫他的名字:“孟西平,你到江陵來,將我從喻家帶出來,是不是想看我的痛苦,自以為是我的救命恩人。”

“誰要你救?”

她冷漠地按了按他還沒完全痊愈的胸口,略過他額上冒出來的冷汗,笑容蒼白冰冷:“還是你以為重來一次,隻要瞞著我,前塵往事就可以兩清?”

一連串的話砸下來,砸的孟西平頭暈眼花,如墜寒潭冰水之中。

他幾乎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錯覺,喻沅手中握著的不是他的衣袍,而是緊緊攥著他的心髒。

喻沅的目光比雪更冷,等待著孟西平的回應。

她從孟西平手腕處摸出來一把薄薄的匕首。

這隱秘而熟悉的位置竟藏著匕首,兩人都不好奇,喻沅甚至冷笑了一聲。

她鬆了手,將匕首橫在孟西平脖頸之上,冷氣森森的凶刃緊緊貼著他的喉:“孟西平,你現在還要瞞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