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平陡然從腳心涼到天靈蓋, 一股涼意攫取了他的心神,前所未有的後悔席卷全身。若不是因為他燒得糊塗,在喻沅麵前泄露了藏在心裏最深處, 最不敢為人所知的心思, 今夜不會有此行。
從官船到帝京,喻沅與他針鋒相對,她迫切的想要知道結果。
孟西平步步後退,不敢直麵她心中疑惑, 不敢告訴她真相。
直到此時, 被喻沅點破, 他終於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隻是沒想到,這日子來的這麽快, 頃刻之間紙糊的平靜化作飛灰, 和他曾經孤身體驗的痛苦一道殊途同歸。
這回, 她的聲音比抵在他喉間的匕首還要冷銳鋒利,砸在孟西平心上, 逼得他寸步不敢退讓。
孟西平被迫微微仰著頭,衣襟掌握在喻沅手中,能很清楚地看見她此刻望下來的目光。
麵上不可置信的情緒盡數退卻, 喻沅瑩白的臉顯出某種堅硬如玉的冷意,直直盯著他:“怎麽不敢回答我的問題, 向來巧舌如簧的世子爺突然啞巴了?”
喻沅的眼神是孟西平從未見過的冷寂複雜,內中失望與絕望雜糅在一起。
他好像被一張密密匝匝的網纏住全身, 渾身動彈不得,不忍心繼續看下去。
即使在青陵遇險, 被張大龍挾持, 喻沅仍然敢和窮凶極惡的土匪談條件, 為她為丫鬟們博得一線生機。
如今的喻沅,比清淩淩的冰花還要冷,堅硬美麗又脆弱,隨時會在太陽照射之下化作露水。
她是真的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孟西平看著喻沅,試探地抓了一下她的手臂,輕輕地說:“十二娘,情況複雜,一時解釋不清楚,再等我些時日好不好。”
外麵那夥黑衣人緊追不舍,從帝京到江陵,再回到帝京,又在寒山寺中出現,他們的身影無處不在。
劍雪和孟一始終沒有傳來消息。
他心中不安,緊張道:“刺客們衝著我們兩個人的性命而來,等解決了他們,回到寧王府,我絕不瞞你。”
喻沅沉悶地笑了兩聲,孟西平的態度在她意料之中,實在是叫人失望得很。
她根本不在乎外麵那群刺客,若是他們真能找來,死了就死了。
她沉默兩息,將手臂慢慢從孟西平手裏抽出來。
好似無數塊壘壓在胸中,比見到裴三娘還要讓她喘不過氣,眸中被眸中濃烈的情緒占滿,喻沅在他耳邊沉沉地說:“好得很,好得很。”
喻沅的呼吸纏繞在他耳側,卻沒什麽旖旎心思,是尖銳的鉤子掛在孟西平的心間:“孟西平,你知我前世等你等了多久。”
“如今你竟還要我等,這會是要等刺客們衝進來將我亂刀砍死,還是世子爺想親眼看著我死,再和我的屍體解釋?”
聽到她將自己的生死輕易掛在嘴上,孟西平猝然瞳孔一縮,他脖子上麵的傷痕發痛發麻,像一條緊緊圈住他脖子的麻繩,正在不斷收緊。
他承受不住她話中的重量和漠然,剛要張口說話,卡了一下,發出聲短促的氣音。
孟西平發覺自己喉中幹澀,竟發不出任何完整的聲音。
喻沅見他張嘴又閉上,誤解了他的意思。
原本抓住他衣襟的手鬆開,將他胸前的褶皺拍平整,動作輕柔,眸中閃動著森冷寒意。
她意有所指,匕首不退反進:“孟西平,要是你的手下趕不來,我們就要死在這裏了,不是凍死,就是被人殺死。你先考慮好,再慢慢說。”
孟西平靠在洞穴裏的石壁上,一隻耳朵聽著外麵的動靜,虛虛扶住她的背。
好半晌,他找回來聲音,才張開口說話,喉中痛極,說得艱難:“我不讓讓你死,會將你好好帶回寧王府,再和你解釋清楚一切。我確是和你一樣,帶有前世記憶,但事情並非你想的那樣,我也並非故意瞞你。”
他忍了又忍,才決定去江陵找她,路上九死一生,數次陷入險境之中。
必須要再見喻沅一麵。
喻沅固執地在等一個答案,胸中冷熱交加,激得她渾身發冷。
終於等到他親口承認,蘊藏的無數憤怒噴薄而出。
她神情開始變得恍惚,嘴裏好像含了鐵鏽般的血腥味,不知是她自己咬出來的傷口,還是孟西平脖子上麵的血痕。
“孟西平,帝京真冷啊,我等啊等,等寧王府的雪都化了,沒等來你。”
“等到了在我麵前耀武揚威,迫不及待入住王府的新女主人,如今,你竟還要我等!”
她的眼底有一簇火在燃燒,越來越烈,燒得眸中堅冰融化,燒得她眼眶發紅:“孟西平,你究竟當我喻沅是何人!”
孟西平苦笑,心知自己無法辯駁,更說服不了喻沅,隻能無力地喊她:“沅沅。”
喻沅的聲音非常輕緩,臉上都是蒸騰的血色,急促地踹了幾口氣,手中一緊:“我不想聽到這個名字。”
她瞥過頭去,因為孟西平口中的兩個字,想起來一樁舊事。
在帝京待了很久,她才知道裴三娘有個人眾皆知的小名——裴圓圓,是父母期盼圓圓滿滿。而她的沅,是爹娘隨手一指,是隆冬結冰的江陵水。
孟西平不懂,閉了嘴,沉默地看喻沅。
她的臉頰上掛著數道幹涸的淚痕,仿佛被刀刻在他心底。
兩人的關係,比在寧王府時還僵硬。
轉瞬之間,山洞之中被一種難以描述的寂靜包圍,喻沅的呼吸聲越來越重。
喻沅偏過頭,麵容冷銳,外麵風雪又起,她的血肉好像也漸漸被源源不斷湧進洞穴的冷意凍住。
昏暗的山石遮不住狂舞的北風,不斷有雪被吹進來。
喻沅想起當年第一次和孟西平上寒山寺,也是這樣大的雪,那時她初見帝京繁花似錦的女娘們,在山上同她們一起打雪仗。
她贏了裴三娘,得意洋洋地撲向孟西平。他捂住她被凍得發紅的手,在她發心簪了一朵梅花。
舊時光景,催人淚下。如今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孟西平一動,脖子上的匕首立刻如影隨形的貼過來。
他心下苦笑,和不信任他的喻沅商量:“外麵太冷了,我隻是想為你擋擋風。”
若是他真想要掙脫桎梏,易如反掌。眼下他心甘情願,任由喻沅發泄。
喻沅冷冷看他,什麽話都聽不進去,在他耳邊呼出不正常的熱氣。
孟西平才發覺她的呼吸灼熱,一摸她的手臂滾燙:“沅……十二娘,你是不是發燒了?”
喻沅的目光越過他,默然盯著洞口飄落的一層薄薄的積雪:“這一世本來就是我賺來的,死在洞裏無人得知,也不算虧。”
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失去知覺,隻把匕首緊緊挨著孟西平的血肉:“事到如今,世子爺打算和我好好說話了嗎?”
孟西平被疼得一顫,暗中扶住喻沅的背:“前世我在你……”
他頓了頓,不知從哪繼續接下去,低低說:“四年前,我在寧王府一覺醒來,發覺我腦中多了些事情。”
莊周夢蝶,蝶亦莊周。
喻沅腦中嗡嗡作響,掙脫孟西平的手,挺直了麻木的身軀,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呢,世子爺就在帝京聲色犬馬,醉生夢死,什麽時候想起江陵還有一個喻沅?”
孟西平神色寥落,沒有解釋:“我花了些時日,摸清楚帝京的事情。去年,我意外從寧王府在江陵的暗衛口中得知你受了傷,喻家因此待你平平,才下定決定去江陵提前接你進京。”
在江陵被喻沅泄恨似的一咬,他默默注視著初見憤怒的小女娘,心中猜測十二娘或許和他一樣,也帶著前世記憶回到了喻家。
造化弄人。
命運何其會玩弄人心。
它將喻沅再次送到他身邊,而兩人中間橫亙了不可跨越的生與死。
孟西平不知是哭是笑。
那一夜,他守在江陵水岸邊,看他的十二娘躺在船上,為了離開他。直到快要看不清她的背影,他才走了出去,示意老船夫停下。看著她心軟替他包紮,看著她耍賴不想去帝京。也看著她將那盞承載了記憶的蝴蝶燈燒掉。
喻沅看他的眼神,常常讓孟西平覺得,她在看那個被她丟下的孟西平。
孟西平賭贏了,但他心虛,不敢在她麵前露出絲毫馬腳。
那時即便他將匕首親手交到喻沅手上,她也不會心軟。
她隻會親手撥開他的血肉,將他的心髒捏碎。
想明白的那天,孟西平在喻沅的院子外麵坐了一整夜,衣衫被露水淋濕。
他決心要暫時瞞住喻沅。
喻沅這才知道,原來他從帶來那盞蝴蝶燈開始,給她山楂糕的時候,就已經存了試探的心意。
虧她曾經為他猶豫不決!
喻沅勃然大怒,冷笑:“孟世子好計策,好算計!”
在她黯然神傷的時候,孟西平卻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盤。
孟西平觀察著她驟然冷卻下來的神色,一張臉繃得緊,他抿了抿嘴唇,桃花眼中隻剩忐忑。
喻沅用匕首輕輕挑起孟西平的下巴,滾燙的手指按在他眉心上:“我已經被你忽悠到帝京,若是沒有燒糊塗,世子爺是不是打算瞞著我一輩子?”
她低頭俯視著這張曾經蠱惑人心的好皮囊,目光似在打量該從哪裏下手。
匕首那端是認真看著喻沅的孟西平,心中百般滋味。
冰冷冷的刀尖上已經掛上暗色的血痕,從刃上流入匕首背麵,落在喻沅手指上。
她的手一觸即離,似是連和他有接觸都不願。
兩人的視線輕輕一撞,喻沅先移開目光。
她今天說了許多話,剩下的話都在體內炙熱的燃燒衝撞著,拚湊不成完整的句子。
外麵吹過來的風雪,冷刀子一樣往她臉上刮,很快喻沅臉上冷得痛,又泛起一股綿長的燥意。
孟西平伸手拂去黏在她臉上的發絲,又不敢似的收回來,握了握手指:“這一路刺客們虎視眈眈,青陵遇險,我想回到帝京,安頓下來,再將事情對你和盤托出。”
喻沅輕歎,語帶嘲弄:“世子爺可真是為我著想啊。”
她的話裏沒有一絲熱乎氣,可喻沅的臉上已經現出不正常的紅暈。。
外麵漸漸傳來淩亂的腳步聲。
喻沅安安靜靜拿著匕首,漫不經心地看孟西平,還有心思朝他笑了一笑。
滾燙的氣息撲在他臉上:“你猜,來的人是哪邊的?”
劍雪帶著人在外麵轉了兩圈,看到孟西平留下的記號,在山洞附近繞了繞,大聲道:“世子爺,外麵的刺客已經處理完畢,您和喻家娘子可以出來了。”
孟西平聽出是他手下人的聲音,暗中鬆了一口氣:“找我們的人來了。”
喻沅和他對視片刻,鬆開匕首,緊緊捏在手中。
她稍微一動,便覺得眼前閃過白光,所有情景開始恍惚起來。她暗自用力,素白的手掌用力按在洞中突出來的的山石上,尖銳的痛意將她的心神拉了回來。
孟西平在帶她出去前,輕聲說:“危險重重,還沒查清楚究竟是誰想要我的命,你們已經盯上了你,十二娘,在我身邊再留一段時間。”
他抓住喻沅滾燙的手,將她到處快沒有光亮的山洞。
孟西平的手溫暖而幹燥,完完全全包裹住她的手。
喻沅卻在出去的那一瞬間,站住停留了一瞬,注視外麵幽微的天色。
雪夜裏,地上的積雪反著光,她垂眸看著腳下。
孟西平回頭看她,疑惑地拉了拉她的手:“十二娘?”
劍雪和孟一見到他們,朝他們過來,更多的灰衣男子們圍了上來。
喻沅定睛看清楚,來接應的的確是寧王府的人。
她突然靠近孟西平,在他耳邊道:“孟西平,這是你欠我的。”
她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孟西平的眼睛,猛地將匕首刺進孟西平胸前。
寧王世子隨身攜帶的凶|器果然好用,削鐵斷金的利器,輕易地劃開了孟西平的衣袍和胸膛。
有溫熱的血濺在喻沅眼皮上。
她伸手去摸,眼底被染成血色,同時將匕首狠狠地拔了出來。
在灰衣男子們的驚呼聲中。
孟西平悶哼一聲,痛苦地看向喻沅,然而他身姿依舊挺拔,沒有放開握住喻沅的手。
喻沅茫然地摸了一下他胸前的血痕,突然倒頭軟綿綿倒了下去,正好落入孟西平懷中。
作者有話說: